“死”到底是什么?
密林如海市蜃楼从她身侧掠过,少女奔走在漆黑的夜色中,速度快得看不见人影。
如果只是闭上眼就可以永久的沉睡,不是一件好事吗,不需要每天醒来忍受饥饿、寒冷,没有痛苦,也不会难过。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她本就一无所有,看见的景色也好、漂亮的花朵也好,都是短暂的,唯有夜晚的寒冷是漫长的,她必须学会像动物一样,在温暖的白天入睡,在夜晚觅食。
她还是太胆小了,为了减轻痛苦什么都愿意做,在柳的观念里,只有经历前所未有的疼痛,同生命中最大的痛苦战斗过了,才有可能抵达死亡,这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
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为什么大家会痛哭,提到“死”的态度如避蛇蝎?
“死”到底是什么,柳觉得自己对“死”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她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什么时候到来呢。
只是粗略一想,关于疼痛的记忆便如水漫延而来,寒风彻骨的严冬、饥饿过度的腹痛,再到实验室里的头痛欲裂,那血管仿佛爆开的热痛她至今记得,后续记忆如断开的电影胶片,是一片昏暗,接着一次又一次醒来。
她每一次从实验台下来,能够看清的东西都变得更多,夜晚对她来说不再昏暗,树皮的条纹、树冠的枝条、青苔的走向清晰可辨,她能听见蜉蝣振翅、树蛙入水、蛇腹摩挲过草坪,嗅到硝烟和土地的味道。
仿佛天生为了战斗而存在。
没有风的夜晚落针可闻,然而这次格外嘈杂,脚步声和喘息声混乱一团。
白塔的警铃依旧惨烈地回荡在上空,整座森林躁动不安,这片大地上的生物都意识到,有什么大变化要来了。
柳一边奔跑一边将身上白色的外衣、标记牌摘下,朝不同方向扔去,白色在夜晚太过于显眼,不利于逃跑。
满月低悬于枝条间,树影婆娑,雪白的记号牌如同她的未来,消失在一片黑茫茫中。
但愿不要被找到。
白塔是柳给实验基地起的外号,因为从外形上看,它是一座围绕着白色巨塔构成的建筑群。
拉开的距离足够遥远,她已经听不见那些聚集在塔底的人群呼唤声,也看不见对方究竟带了多少人马。
不过是在走与留中踌躇了一瞬,热浪便席卷而来,空气的温度随之上升。
柳一咬牙,停下了脚步,她攀上最近的云杉树,朝白塔的方向望去。
最后再看一眼就好。
半个月前角斗场上留下的伤疤还未痊愈,刚才翻墙时有些着急,下落得太快,风魔法发动慢了一步,给她摔得不轻,后背隐隐作痛。
基地每三个月举行角斗场,所有被改造的孩子强制参加,在角斗场上获得胜利可以兑换奖赏,输了则会被放逐。她不想挨打,也不想舍弃难得拥有的房间、吃不完的食物。
起初很困难,从第一场胜利,到第十场,每一次她都以为生命中最大的磨炼要来了,死在这里也还不错,然而每一次都醒来了。
半个月前的最后一次对战,她记得很清楚,对手是一个铁牢笼中放出的女孩,看起来比她要小几岁,两腿如新生的猫绵软无力,从站在场上那一刻就毫无战意,一心求死,她死之前曾哭着说到。
“我的哥哥也被抓来,本该是我先上场,但是哥哥替我去了……你肯定不能理解吧?‘夜叉’,大家都说你没有感情。”
“我啊,和哥哥是双胞胎哦,他输了之后,没有被丢掉、被驱逐,而是像实验废料一样,被解决了,就那样死掉了……”
女孩提到了白塔范围之外的事,柳忍不住插嘴问到。
“很痛吗?”
她眼中的泪停滞了一瞬,以为柳在问的是此刻心情,随后哭得更加悲伤。
“当然——很痛啊!我们之间有心灵感应……哥哥被折磨致死的,他们都是骗子,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基地。”
她一边说一边癫狂地笑起来。柳隐约觉得她们之间的提问和回答有许多偏差,但她捉摸不透是哪出了问题,只能呆愣愣地听着。
“我在看见对手是你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反正输给你也是死,求求你,就在这里杀了我!”
那句请求大概是耗尽了她全身力气,说完之后女孩倒在地上,虚弱的喘息。
“……”
“…好。”
柳慢半拍答到,她指尖并拢,化风为刃,她的风属性才觉醒不久,尽管控制得不太好,依旧如约完成了女孩的请求。
从没有被放逐的孩子回来的先例,他们谁也不知道外面的真相,而女孩为柳带来一块外界的碎片,种下了疑惑和思考。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半个月来,光是思考这些问题就让她大脑多次过载,隐约有烧焦迹象,她摸着房间的地面和门板,这些都是真的,奖励是真的,那欺骗了一半算骗子吗……然而还未得出结论并求证,一级危险的警铃声就带走了一切思路进程。
战斗上柳是反应最快的,在风属性的帮助下翻过了高墙,躲过了封锁包围圈,再晚一秒,她也会困在里面。
她透过林窗远远望去,只见领头者是个穿着华丽的异国王族,上面的花纹图样柳从未见过,他踏在无形的阶梯盘旋而上,直至停在白塔顶端,两手张开时,四周的风在歌唱,落叶也服从于他,画面宁静而怪异,然而瞬息间风似是转为怒吼,呼啸而过,卷起地面铺开的火网,焰苗腾升、高涨,燃起死亡的赤色龙卷风,霎时吞噬了白塔。
坚不可摧的实验室禁不住烈火焚烧,逐渐分崩离析,塌陷得露出骨架原型,属于柳的那间小房子在火焰中一并化为了灰。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数秒间。
这就是……恶魔的后代。
这个词还是柳从研究员口中偷学的,世界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批生来可以使用魔法的人,他们身上流淌的是恶魔的血液。
然而在柳短暂的前半生中,已是熬过数场试验,才换来一半恶魔的血,有时候柳会想,自己如果是恶魔的后代就好了,这样可以不需要付出代价也能获得幸福。
焦灼的火光映在瞳孔中,柳恍惚地摸向自己的颈脉,那里跳动着二分之一恶魔的血。
一半,饶是她数学并不好,也能清楚判断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至少应当有那个人的一半实力才对,柳拢起手掌,她连一个火球都难以聚拢,风则更难操纵。
而她已经是白塔中的佼佼者,唯一一个改造成功的双属性。
火越烧越大,仿佛要焚尽整座山林,所有嗅到硝烟的动物都在慌不择路地逃窜。
就在火焰向外漫延时,悬浮在风眼当中的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风戛然而止,火也偃旗息鼓,嘈杂的人声停了,除了化成废墟的几栋楼之外,一切回归到寂静的夜晚。
意思是不想追击,也不想破坏森林吗。
柳半猜半蒙的推测,逃到现在还没遇上任何一队搜寻的人,她只能认为,对方要找的人已经抓到了,而像她这样的漏网之鱼——
“放她走,不足为惧。”
吉尔伽美什听着下属的汇报,这片森林地势不利于追击,找人如大海捞针,当断则断。
且从基地中取得的资料记载来看,这些实验品弱得可以,如果不是开展实验的罪魁祸首侵害了太多一般人、流浪儿,吉尔伽美什还真发现不了边境居然会有这样孱弱的反抗团体。
双属性,倒是有趣的研究方向。
他随手烧了那叠资料,嘲讽着自投罗网的俘虏。
“一个属性尚且研究得半吊子,以为双属性就能实力翻倍吗?”
帝国对于叛徒、战俘的处理有完整且详细的法案,但除去具有议和作用的人质外,其他无一例外是死刑。眼前这批不自量力的疯子就是杀鸡儆猴最好的例子,但是十三骑圆桌会议在即,吉尔伽美什准备在这一次圆桌会议上提出法案修订,大案他三天前才拟完……这些人,留着或许有用。
思忖片刻,吉尔伽美什决定亲自带队,延缓押送路程,他有必须在沿途过程中完成的事。
“殿下,其余的实验品怎么处理,都是5-14岁的孩子。”
略微可惜,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是最容易被洗脑的,吉尔伽美什自然也看见了研究员给孩子教导的“恶魔后代”这些说法,如果根深蒂固的烙印在他们的脑海中,那会后患无穷。
“带回去交给高丁教育,路上有威胁、攻击意识的,杀了。至于顽固不灵、屡教不改的,单独关押,等我处理。”
接着他点了自己身后的两个亲卫兵,兰德和曼斯各领一队,一队负责望风把守,另一队负责挖坑填埋废墟,12小时后轮换。
一周内处理完,禁止任何人靠近。
这是吉尔伽美什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条命令。
丛林边界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柳耳中,如果说她有什么自信,那大概就是除去魔法之外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
这是她的秘密,每一次实验过后她会演作仿佛没有作用,然后假装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细微的提升,让研究的重点放在训练,这样她可以少受痛苦,而实际上她的五感早已媲美野兽。
眼看着对方兵分两路,威胁最大的异国王族带走了所有研究员,而押送孩子队伍则走的另一条路,也不知是有何企图,但没有第一时间杀光,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危险已经解除,柳躲在丛林深处,她拾起进入白塔前的动物本能,辨认这森林中究竟哪些是大型猛兽巡视领地走的兽道,绕开潜行,哪里有弱小动物残留的粪便较多,说明此地较为安全。
她捡拾枯枝和草叶,在粗壮的枝干间搭了简易的床,今天发生的事情过多,她已经无法思考更多,当即决定先休息。
一夜无梦,朝阳落下时她意识还在迷糊中,只觉眼前有一簇黑影,恰到好处地挡去了刺眼的光线,适合入睡。
黑影?
柳猛然睁开眼,和那张毛绒绒的脸打了个照面,那猴子似乎拿她当做同类,观察了好一会儿,可怜她是个无毛猴,递上了施舍的瓜果。
“谢谢。”
柳坦诚地接过来,只是记下了这只猴子的特征,如果有机会,她会报答对方的善意。
她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作为人类无用的尊严或高等于其他物种的自我认知,自小从动物身上学到了许多行为,报团取暖,接受一只动物的帮助在柳的眼中再正常不过。
接下来要去哪呢?她甚至冒出一瞬间荒唐的想法,不知道那个人需不需要新的实验品……如果给她一样的房间和吃食,接着成为试验品好像也没什么。
毕竟她一无所有。
其实柳没有细想太多,她只是朦胧中被火焰吸引,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怕痛,但是不怕死,飞蛾扑火那一刻究竟是沉醉其中还是痛不欲生,没有人知道。
只是本能的想要离那个人近一些。
她三下五除二吃完香蕉,打定主意,沿着外围监视起废墟附近遗留的守卫,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方法。
寻找一个巡逻的突破口很难,必须要趁他们换班时,松懈警惕。
少女蹲在枝干上,她如动物狩猎般屏息凝神,静待那走进树林准备解决生理问题的男人停在这棵树下。
常人的视力不足以看清柳肌肉力量全开的动作,他来不及反应,眼前一片昏暗。
少女两条腿如虎钳咬在男人的颈项,将人绞摔在地,这一招不难,难得是如何控制力度让对方刚好昏迷,且能快速醒来。
她将男人两手反剪压在地上,巨大的蕉叶盖上男人的头,避免暴露自己的样貌。
“我有三个问题需要问你。”
“第一个,昨天来的人里,为首的是谁?叫什么名字。”
“背叛殿下的事我做不到,你休想得逞。”
“第二个,我在哪里可以见到他?”
“我不会告诉你的,死心吧。”
“第三个,他需要……实验品吗?”
男人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太过于奇怪,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再重新思考前面两个问题,语气、内容中不像是含有恶意,他觉得这个人或许可以沟通。
“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不耐烦的在膝盖上施加压力,对应的是男人的肋骨、肺部,果不其然听见一声吐气的闷哼。
“我在提问,回答我,他留着那些人,是需要做什么实验吗?”
缺氧让男人脑子发蒙,如果是跟任务内容无关,说一些胡话去骗人也没什么关系吧,他大着舌头开始胡说。
“不需要,不过我知道殿下需要其他的东西!”
“什么?”
“人,殿下缺人手,你如果想见殿下,就往北走,那里有个城镇,一个月后有三城选试,考试通过就能看见殿下了!”
这真真的是胡说八道了,一个月后的考试是帝**校的测试,他不过是把自己的经历编一编说出来了,如果她真的去,那也不过是笑话,北城守卫军是外号帝国铁壁的骑士团。
柳在战斗上的直觉异常敏锐,从刚才那个人离开的方向来看,一队向东,一队向南,向北是肯定不对的,她主要的提问目的其实也只是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对魔法使用那样厉害,真的只是靠恶魔的血脉吗,现在想来,既然眼前这个人可以追随他,为什么她不行呢?
明明是她更强才对。
她将男人打昏,搜了个精光才扔在树林里,换上对方颜色暗沉的制服,将白塔的制服穿在里面保暖,这样夜里体温不会流失太快,还拿到了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纸,一个不属于她的身份证明,和几块零钱。
哪怕是套在外面,制服依旧有些偏大,柳不得不挽起袖口,腰带扎到最紧,现在她看上去像个营养不良的小个子士兵,倒是没有人会怀疑她是流民。
那张纸很大,折叠起来却很小,打开后画着线条、花纹,还有文字标注,从逻辑上推测,这应该画的是他们的路线吧。
可惜柳不会看地图,无论哪国的字她都不认得,展开的花纹不知道该对着哪里看,与其连蒙带猜的去推测这些,不如依靠她的本领,追踪前方的大部队行踪还是很容易的。
如果她现在追上他,那么只会撞枪口上,技不如人,接着就会成为被关押的成员之一,那个轻蔑的笑容深深烙印在柳的脑海中,使得她感受到,这样不行,她还太弱小了,以她目前魔法技艺的水平,哪怕使用出来也依旧会是被俘的下场。
必须要变强,必须要能够有替代其他人的价值。
最终,柳选择走一条趋于东和南之间的路程,避开两个押送队,又不至于偏差太远。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她不知道这条路的前方会遇见什么、会是悬崖还是戈壁,世界如此之大,她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然而冥冥之中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