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合法地杀戮,成为一个国度的统治者是高明且高效的手段。
乌特加德人如今不再是流浪荒野的域外之民,他们被指引来到阿斯加德高原遗迹,挖掘出超越时代的外星科技和魔法,在高原之壁的掩映下建立了新的城邦。洛基的三名亲信也开始着手各自的工作:杰姬打造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战车滚滚,势不可当;阿莫斯暗线密布,他的耳目生长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派出密探渗透地下城;而安德烈则领导了一支最为神秘的无名组织,偶然被人目击在夜间运送尸体,短时间内流传出许多恐怖传闻。当时机成熟,三人率领民众,拥洛基为王,城邦摇身一变成为严刑峻法的帝国,取名约顿海姆。
要详细叙述洛基称王之后的种种变化,着实有些困难,长篇累牍更是令人乏味。再者,帝王的身份将他置身于层层帷幔之后,真实的内心被收进床底的暗匣,不愿示人。因此,我们只得先暂时调转视线,去注意这位新晋帝王如何影响和决定他人的命运,透过棱镜的每一面,将扭曲的形象撇下,比对客观的看法,或许能更好的了解一二。伴君如伴虎,其中最为关键的事件则是三位亲信是如何遭难身亡的。
用世俗的话来说,杰姬性格中那尖锐的棱角在不断地遇挫中逐渐收进了内心的硬壳里,不再轻易示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变得软弱,与之相反,在洛基离开的半年中,正是她领头镇压住了所有谋逆的叛行,使乌特加德在一次次内部斗争中幸存,她安排守卫严格巡逻领地,使地下城的暗探带回戒备森严、不可强攻的讯息。她不再外露自己情感,也不再瞧不起安德烈,她选择将自己变成一个机器,唯一的任务就是执行洛基的命令:守住乌特加德。
她精心挑选了一位足够细心的少女,吩咐她每日打扫洛基的房间,以备他随时会从北方归来。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又带领一众精锐安排了一场严肃的欢迎仪式,洛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感想。杰姬继续跟随着洛基,做他的守卫,时刻等待着他下达任何命令,但不再随意出言叨扰。仅仅过了几日,她已经能够确定一件事:头儿变了。
没关系,杰姬想着,反正她也变了。
北方孕育着狂野无情的雪暴,阿斯加德撞击带来的灾劫终究是引发了冰河时代的缓慢降临,时光在北风呼啸中流逝,每个人都必须为约顿海姆的建立和兴起做出贡献,这个时代容不得游手好闲的无为之人,因此人人精神紧张,生活匆忙,再次抬头望向一次地平线上短暂的日出时,才发现已是十余年过去了。
一位女人在客厅里站了很久,不停变换重心来缓解左右脚的僵硬和酸痛,近旁有椅子和沙发,她看了看,始终不敢坐下。她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衣着颜色黯淡朴实,但面料却很精细,显然是王宫里服侍的下人。这倒是奇事一桩,众所周知,那座严肃幽静的王宫是极少放人出来的。
杰姬推门而入,她的军装外套并未脱下,没等女人起身说话,她立刻严肃地问到:“为什么回来?”
“啊!我我我……因、因为……您……”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得不轻,杰姬见她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急得快要哭了,戴着手套的双手局促地搓揉着,只得叹了口气,示意她慢慢说。
“抱歉,姐姐,我对不起您,我……没有您那么勇敢……”
“上次见面,是……十五年前?”
“是,十五年又七个月。”
杰姬在沙发上坐下,翘起腿,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往事让她放松了肩膀,气氛也不再紧张了。
“当年……我看中你心思细腻的性格,才让你去做做清洁女佣的工作……没想到后来王宫新建,你得到良机在近处服侍他,自己也过上了不必忧虑温饱的生活。这,很好。王宫里的消息你也时常传信出来,与我知晓。这,也很好。既然是如此各方欢喜的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将这份使命抛弃?”
“我自知辜负了您的期待,您有权利处罚我,但我乞求您能留着我!我自幼身体虚弱,反复感染风寒,前几年又磕伤了膝盖,时常隐隐作痛,行动不便……不过这都不算什么,身体上的苦难尚且能够忍耐坚持,但……我在王宫里日日感到惊惧,害怕得睡不着觉。每个人都神情冷漠,每个来觐见的人都像是怀着死志,每个死去的人似乎都有冤情和不甘,王宫里游荡着幽魂,受难的亡灵日日惨叫……我或许是出了幻觉,心力交瘁,全靠对您的信念才能勉强不出差错,但总有一天——我能够预感到——陛下会处死我的!”
杰姬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他亲口同意放你走?”
“不,按照程序,我向总管提出请求,七日后就获准离宫。”
“总管也要向他请示,得到他的亲允。你离宫后又做了些什么?”
“我听闻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没想到如此迅疾。我用这几年的积蓄在城里租下一间房,虽然生活轻松闲淡,但总是适应不了,没办法一直闲着,外出想做些事情,又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时代潮流,他们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做着与我完全无关的事情。那些城建和科技叫人眼花缭乱,不过魔法技术比起王宫里还是差了太多。总而言之,我在外面走投无路,只好再次来投奔您。”
杰姬微微倾身,故意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做法相当于背叛了我,而我也能处死你吗?”
女人先是一愣,随后一脸落寞,缓缓跪了下去,苦笑着:“姐姐……”
“叫我将军。”
“是,将军……对于我来说,每一条道路尽头都是死路、绝路,我若死在王宫里,会觉得冤屈,死在城中的屋子里,会觉得寂寞……死在您这儿,才算是死得其所吧。”
“但你不是来赴死的。”
“不,说到底,谁都害怕死亡,不是吗?请您允许我继续为您效力。这十几年,我在王宫里学到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您会用得上的。”
“噢?你学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什么是我用得上的?”
女人抬眼,露出一个浅笑,又迅速将视线垂下,“不知将军对什么感兴趣?”
杰姬沉吟着。她雷厉风行,作风果断,在军队中下达命令不需要遣词造句。可一旦遇到需要流露内心隐秘情感的时刻,她就强迫自己花费加倍的精力去控制和压迫层层叠叠的旧日情感,避免让任何人怀疑她感情用事。
“你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他怎么样了?”
女人有些迟疑,“您是说……陛下?”
“对。”
“陛下老了。”
“他是神。神,不会老。”
“可他的确是老了,或许您很久没见了。这次您回城,也没有去面见陛下吗?”
杰姬避而不答,继续问着:“他如何显得老了?”
“和普通凡人一样,长出了白发和胡须,眼角也有了皱纹……不过您无需担心,这和陛下的心境大有关系。他悲伤的时候才会多生白发;生气焦虑时则显出皱纹;开心了就变回年轻的模样,身材更加挺拔,好看许多;杀人的时候却能红眼……”
“既然他有如此多的变化,年少年老没有定数,你怎么一上来就说他老了?”
“因为他总是很悲伤。”
“你什么时候见他开心快乐?”
“那夜晚风吹开了陛下卧房的窗户,我去关窗,发现陛下没有被惊醒,就前去想替他盖好被子,虽然他是病害不侵的神灵,但我也还是习惯于照顾别人,结果走近了一看,床上竟然躺着一个黑发的少年,眉眼英俊,嘴角带笑。只有陛下陷入睡梦中,才能见到这个少年模样。我猜那一定是一场凡人无法想象得到的美好梦境。”
“……”
杰姬突然弯下腰背,手肘压在大腿上,拉近与女人的距离,轻声却又带着一点威压的意味问道:“我为他打下了十三座地下城,杀敌无数,战功赫赫,也依照他的命令向安德烈那里送了无数的俘虏……他可曾有为此开心过吗?”
女人低垂着头,没有作答。
“回答我。”杰姬出手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的头抬起来,“说实话……就好。”
女人感觉下巴快要被捏碎,立刻出言答道:“没有。”等到杰姬撤回了手,她立刻补充着:“陛下从没有为任何人的功绩开心过,也不会被任何人取悦!”
杰姬觉得烦了,挥手止住她,站起身,“我马上就要回到前线,下一座地下城的攻打计划已经敲定。你跟我走。”女人听罢立刻伏下身子,满口感激效忠之词,杰姬令她站起身,“既然你离开王宫了,想再改个名字吗?”
似乎刚才的问话从未发生过,就像水流流过钢铁的表面,只留下几滴很快就会蒸发的水珠。
“噢……不劳您费心,这个名字已经听了十几年,早就习惯啦。”
“那随你吧,阿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