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回来的时候,拎了一袋果子,一边走一边吃,日头明显暖了起来,春天毕竟还是要来了,虽然有些人已经看不到它了。
四七抱了罐粥食,孙天机揭开盖子来闻了闻,“时候欠了些。”老人发表了见解,四七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干嘛要会这些奇怪的事情。
“你要是不会的话,会注孤生的。”孙小红说,收拾着东西,四七发表了抗议,“你也不会啊。”
“可是我会别的啊。”孙小红伸手敲了敲他的头,“你得综合考虑一下自身条件。”
陆小凤低头闻了闻那罐粥,“其实我觉得还好,比我第一次弄的时候强多了。”
“你多半很会熬粥的。”孙天机抽了口烟,陆小凤闻言笑了,“承蒙夸奖,不过我其实不太会。”
“你耐心很好。”孙天机吐出了一个烟圈,他敲了敲烟杆,半眯起了眼睛,陆小凤将果子分给少年少女吃,沾了汁水的手十指黏腻,风吹折了枯枝残叶,一时间一地红黄,宛如秋日。
春天就要来了,陆小凤笑了笑,他很少着急,如今他更乐意慢下来,甚至想化在阳光里,孙天机听了后大笑,“到时候我告诉小李探花拿衣服把地上那摊拢起来放到冰窖里,就能见到你了。”
“那我还是先别化了。”陆小凤笑了起来,显得明朗而轻快,虽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孙天机知道他肯定打探到了什么,然而他却没有必要问,因为这个青年的神情已经表现的一览无遗。
大概小李探花不久就会平安归来了。
上官金虹抬起了手,制止了喧哗的舵主们,在他开口前,一个惊慌失措的男人闯到了堂前。
“上官帮主。”男人说,声音颤抖而尖锐,上官金虹伸出了一只手安抚着他,“怎么了?”
“有人送一具棺材给您。”男人惊慌地说。
“送棺材?”上官金虹挑起了一根眉毛,是威胁,恐吓,还是什么,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不自量力之人,男人低着头,惊恐地说,“是的,帮主,送了一副棺材。”
“你就说收下了。”上官金虹挥了挥手,男人却没有离开,“帮主,棺材,不是空的。”
“里面是谁。”上官金虹没来由地感觉心脏被人攥了一下。
“公子,是公子啊。”男人忍不住惊叫了出来,上官金虹一下子将他拂到了一边,撩起下摆大步走了过去。
一副颇为粗糙廉价的棺材,棺材板滑落一边,里面躺着一个苍白的年轻人。
面色愤怒,死不瞑目。
李寻欢叹了口气,上官飞看上去很年轻,脸颊还有些未退的婴儿肥,上官金虹的手扶上了额头,掩住了眼睛,李寻欢伸出手来,抚下了青年冷硬的眼睑。
上官金虹将棺材板掐出了深深的指印。
他抬起了眼睛,对上了另一双。
方才跑进来的男人,正看着他,神情改变使得他几乎认不出这个男人了。
刚刚那个诚惶诚恐的男人和现在这个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他身上处处透着高手的冷毅与平静,上官金虹知道自己刚刚无意放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进来。
他调整了呼吸,看向了李寻欢。
对方正垂眸看着自己儿子的尸体,脸上的神情他无法形容,但是他知道他不喜欢,那是一种多么不识时务的神情,对敌人儿子的英年早逝感到忧伤难道自己就会和他握手言和吗。
上官金虹突然感到了丧气,一种没来由的丧气。
他向来不做无用之事,不浪费无用的感情,不能给他带来切实的好处,不能为他获取真金白银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愿意做。
可是,如果有一天。
上官金虹低下头看着棺材,那张与自己相仿的脸,他想,如果自己躺了进去,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
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无聊的联想。
“我们是没法说服彼此的,”他低沉地说,“早晚一日刀兵相见。”
“如你所见,我今天不太方便。”他说,抬起眼睛来,他大概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有多么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血红的,崩裂的。
“龙庄主也请便吧。”上官金虹说,龙啸云看了一眼棺材,告了辞离开,他停留在了巷口,他知道李寻欢会来找他的。
如他们说好的一般。
李寻欢果然来了。
季冬的巷子潮湿而灰暗,他所熟悉,噩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男人正一步步地走过来,脚步轻而无声,仿佛猫或者兔子的脚掌落在经年的绵软松针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他走的不快,但也没有任何逃避自己的意思。
龙啸云的目光反而逃开了。
他没有看到自己儿子的目光,正执着地看着那个向他们走来的中年人,仿佛想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一般刻毒地看着,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狠绝。
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昨晚哭了一夜,切切实实的哭泣了,他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没有哭,被废掉了全身武功的时候他没有哭,但是这个少年这次却哭了。
龙小云不喜欢自己的命运,他本以为自己也许会有不同的一生,他本以为自己母亲爱着的人更爱自己的母亲。
若是他年少的时候好好背书,他定然会遇到一句话。
情最难久,多情人必至寡情。
李寻欢站定了,开口问道,“不敢动问,龙庄主所为何事?”
他看上去气色不太好,脸色苍白,一身淡色衣服,简单而寡淡,神情很是温和,龙啸云忍不住回忆起很多年前,他们自关外归来时,那个年少风流的青年的样子。
他记起了自己当初得了相思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李寻欢坐在他的床前,温言劝他吃点东西。
“爱是不能转让的,”龙啸云叹了气,“就像病,也只能自己捱着。”
“爱是会被忘记的。”李寻欢轻声说,“世上的大多数人爱着爱着就忘记了,长厢厮守还是靠互相迁就。”
他说的对,爱是会被忘记的,甚至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日常的琐屑磨光,但是遗憾不会。
遗憾会随着岁月,越刻越深。
恨也不是同样。
龙啸云努力从他的神情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自己一直以来利用的东西,然而他发现,那些东西似乎不存在了,李寻欢捏着一柄扇子,手指似是无聊般拨开了几折。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龙啸云记得自己上次见到这把扇子的时候,上面是空的,雪白的扇面,空空如也,他连名字都没有落,自然也不值什么钱,少林的人,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人自然也就把它一直留给他了。
然而他却在这面扇子上写了东西。
“你在上面写字了。”龙啸云没想到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李寻欢低头看了看扇子,他将它完全展开了。
凤凰斜穿花落错,孔雀踏碎玉玲珑。
龙小云也看清了上面的字,他只想烧了这把扇子。
他忘不了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的那些痕迹,他原谅不了这个男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放下了自己的母亲,也许他从未在意过。
凤凰斜穿花落错,孔雀踏碎玉玲珑,他完全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不曾在意过什么人,但他知道一个人若是在意另外一个人,定然生活中有些平凡的字句甚至颜色都截然不同了起来。
“是啊。”李寻欢答道,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似乎已经很久忘记去找木头片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龙啸云问道,他捏紧了拳头。
“先让我看看阿飞吧。”李寻欢答道,“龙庄主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是么?”
龙啸云点了点头,他寻思了一会措辞开口说道,“诗音她,她最近不太好,你若能劝劝她。”
李寻欢将手放在嘴边,忍不住咳了起来。
他胸口痛的厉害,旧伤尚未全好,季冬的天气又冷又干,此间事了,他多半不愿再留在这种气候的地方了。
“我劝不了她。”李寻欢说,似乎在陈述一个简单直白的事实,龙小云上前一步说道,“若她快死了,你也不愿见她一面吗?”
“我母亲可是一直在念着李叔叔呢。”龙小云说,伸出手来想抓住那只手,将它拖出来,让那些肮脏的痕迹露出来,然而李寻欢不动声色地翻腕解开了他的钳制。
恰如那天晚上一般绝情。
不知道是为什么,李寻欢又一次的咳嗽了起来,他胸口疼痛得愈发严重了,他忍不住捂住了嘴,血液点在了手帕上。
他想,可能自己多半以后受不得什么苦了。
而多年的业障一直清不了,既不是因为他太笨或是太凉薄,恰恰是因为他不够果决。
他本以为林诗音是更刚强的那个,他等着她来掐断,来各走一边,而她做不到,他也就迁就这份做不到,因为这是欠她的。
结果每个被挟卷其中的人都越过越糟了。
那就自己来背负这桩孽障吧。
自己先离开。
否则那个年轻人,他绝对不能将那个热情的年轻人拉进这一潭烂泥。
他自己的业障,素来都是自己背。
“龙夫人多半是牵挂二位,也不知道二位请的是哪位医生。”素衣男子直了身子,止住了咳嗽,笑了笑,问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