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在天色破晓的时候推了门出门。
初夏时节的早上,淡淡的太阳照在地面上,草木味与土味还有动物打湿了的毛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还有淡淡的炊烟。
人们将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称之为烟火味。
“终于活过来了。”陆小凤是喜欢这种味道的,人若是过得不好的时候,就到菜场里走一走,肯定不会再有任何放弃这条来之不易的生命的念头了。
他说不上会做饭,但是菜场还是会去的。
陆小凤的朋友最佩服他的地方之一就包括菜场里的大妈对他的印象都很好。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他不能再那么讨人喜欢了。
因为他看到了告示牌上的贴着的纸,旁边写着一堆和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英勇事迹,但是却配了张自己的脸。
他用心地思索了半晌,想着那日里遇到的人,哪一个像是擅长画画的,因为按照他的经验推断,若是听着别人的描述,即使五官能马马虎虎的像了,神韵也是学不来的。
所以这个画画的人,一定是见过自己的。
然而他只要一想那天的事情,就感觉大脑一片盲白而且疼得厉害。
他发誓这和他昨天灌的酒没有关系。
他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极力地思考那天见过的每一个人。
擅长画画的人,手一定会很稳,手腕会很有力,而且指纹会磨损的比较严重,手指上会有茧子。
陆小凤总是知道很多旁人难以留意的细节。
那个女人,那个带着小女孩的女人,他想,那个小孩的手就很稳。
他拉过一下那个女人的手,茧子集中在手指上,而非做针线活应该磨损的指腹。
如果自己想调查些什么的话,看来从这个女人开始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个很会画画的女人,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外屋抹着桌子的孙驼子依旧在一丝不苟地抹着桌子,他回来的时候问了他一声早,他也只是很沉静很短促地回了一声。
然后接着抹自己的桌子了。
这肯定是个有故事的男人,陆小凤想,但是不是每个人的故事都有必要问一问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宿命,比方说屋里的那位,大概是被贬下来历劫的吧。
“有刀吗?”陆小凤问道,晃了晃手里汁水丰沛的梨子,孙驼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们平时用什么?”他问道,孙驼子回答道,“李公子身上随身就带着刀。”
陆小凤不免嘴角微微地跳了跳。
在他生活的时候,如果谁能拿到一把小李探花用过的刀的话,简直要焚香礼拜地供起来,现在让他拿着削梨。
不说别人,光那个姓霍的老头也会追杀他到死吧。
他叹了口气,决定走进屋里去借刀。
李寻欢还睡着,他本来计划在他醒来之前把梨子削好的。
他昨夜睡得并不好,趴在桌子上本来就不是很好的睡觉姿势,更何况李寻欢睡得也不安稳。
他一直在咳嗦,声音很低但是十分剧烈,可是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要是自己这么咳,肯定连睡都睡不着。
大概这个人已经习惯了吧。
“你不要觉得自己天天后半夜发烧也没死,发烧就是正常的事情了。”梅二先生彼时恨铁不成钢地嚷嚷着,“你也不要天天咳嗦都没死你就咳不死了。”
陆小凤后半夜的时候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那个昏睡着的人的温度。
的确发烧了。
他感觉到了手下的那个人正在微微地发着抖,盖着那么厚的一床被子也没有用吗。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是不是停留得太久了些,然后感觉到了那个人似乎皱起了眉头。
陆小凤慢慢地收回了手,他没有惊醒他,也没打算叫醒他。
“天亮的时候自然就退了。”李寻欢当时说道,脸上一派平淡。
虽然这是个病弱的人,但是他并不可怜。
陆小凤自然也不会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怜爱来对待这个人。
世上不幸的人有两种,一种捂着自己的伤口流泪,明明暗暗地希望得到周围的人的施舍,而另一种咬碎的牙就咽掉,鲜血淋漓的伤口就背在身后。
无疑可怜后一种人是侮辱。
“我已经出去转一圈了。”陆小凤笑道,“今天天气不错。”
“你这么开心,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李寻欢问道,伸手拢着头发,他的头发看起来就不太好打理,他自己也不上心,拢顺了在脑后打个结就了事了。
但是美人就是这样一种令人嫉妒的生物,陆小凤看着夏日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那夹在头发里的银丝折射着光,莫名动人。
“我出名了。”陆小凤笑道,他上一次出名用了七年,这一次连七天都不到,也是非常意外之喜了。
他看到李寻欢眼睛里什么东西一转,似乎迅速地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么陆兄有什么计划吗?”
“啊,”陆小凤看了看手中黄澄澄的梨子,“计划?”
他愉快地前倾了身子,“我计划找你借刀来着。”
“孙二叔说用刀问你借就是了。”陆小凤晃了晃手中的梨子,笑道,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李寻欢的手。
太快了,他根本看不清这个全身洋溢着刚起床的懒洋洋的气息的人,是怎么摸出一把刀来的。
就像从空气中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这要是去卖艺,陆小凤的眼睛往上看了眼李寻欢的脸。
不知道卖艺和卖色相哪个吸引的观众多。
那把刀递到了他的面前,那人修长细瘦的手指握着刀刃,刀柄对着他,很朴拙的款式,没有一丝一毫花哨的地方。
然而在他的那个年代,他们管这个叫神刀。
“陆兄?”见他迟疑了一秒钟,李寻欢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用兵器谱排行第三的刀削梨子会不会夭寿。”陆小凤笑道。
“这把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没什么稀奇的。”李寻欢淡淡地说,将刀子递给他,目光却落在那枚梨子上。
“先去洗洗吧,我昨日里用它削过木头。”李寻欢说道。
陆小凤的刀锋在距离梨子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他坐的位置正好望出去便是那幢小楼。
他起身去洗了刀,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水,水珠溅到了一株小花上,正好打得那朵花一低头,旋即又立了起来。
陆小凤削着梨子,晶莹的果肉露了出来,他切成了块,让梨块一个个地滚进粗瓷碗里,好似盛着一碗雪,很是诱人。
他一边削着梨子,一边说着自己的推断,“我觉得如果想搞清楚江湖上那个掀起腥风血雨的家伙的底细,也只能从这个女人开始了。”
“陆兄说的有道理。”李寻欢听得很认真,他微微想了想,“陆兄还记得那个女子的样貌吗?”
陆小凤按了按太阳穴,记忆太过破碎和凌乱,他继续着削梨的工作,慢慢地说,“瓜子脸,美人尖,个子不矮,不胖不瘦。”
“李兄有什么想法吗?”陆小凤抬起头,李寻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几个梨子终于全部被五马分尸玉体横陈,满满的装了一碗。
陆小凤从孙二叔那里要了对竹子果叉,往梨子上一插,然后往前一推,“好了,可以吃了。”
李寻欢微微吃了一惊。
“好,”他伸出了手,这个人的邀请太自然太利落,他不同意反而是罪过了一样。
他插了一块吃了,便将果叉攥在了手里。
陆小凤知道他从来没忘了自己身上带着病的事情,像他这种烂好人,肯定不会和自己分同一碗的,于是他捡起旁边沾着汁水的刀和果叉,把碗又往前推了推,“全是你的了。”
“不过我的梨子可不是白吃的。”陆小凤笑道,“还请李兄把那个女人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他半起了身,手放在桌子上,“如果使你为难的话,李兄同我一道走一遭怎么样?”
他在等待着回应。
他相信他能得到他想要的回应。
“好,我同你去。”
等到了,陆小凤笑了,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极是快活,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已经被通缉了一样。
不过他这辈子总是会遇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往往还都挺有趣的,而且到最后总是能顺利解决的。
当陆小凤洗着刀的时候,抬起眼睛看到了格外苍翠茂盛的夏日草木,他突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你现在最想解决的事情,究竟是抓出来另外一个有四条眉毛的人呢,还是力所能及地改变一下这位前辈的人生呢。
他感觉自己还是没被问住的。
这么好的天气,谁会败坏兴致地去多想那位江洋大盗呢。
小刀在日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陆小凤举起来眯了眯眼睛看着它。
然后收起来回屋里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