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霍] 天路无期 第31章 霍去病 - 二

骠骑指挥最后一队骑兵尽数渡过大河后，东方漆黑的天空已然布满星斗。

渡河永远是最令人头疼的事。再精锐的兵马，面对湍急宽阔的大河，也无法长出翅膀飞过去。霍去病第一次率军渡河的时候，仍是数九寒天，冰封的河面成了最好的河桥。之后他们就不得不依赖于临时搭建的浮桥。他的这座桥由上百只小舟连缀而成，于两岸固定后，再铺上木板。走马、驾车经过这河桥都需格外小心。特别是风大时，桥还免不了剧烈摇晃。未经战阵的马匹，来到桥头，甚至会徘徊不肯前进。

因此，每次过河，都是大军出征的第一道考验。过河后，他们与陇西最后的要塞之间的连结，全部维系在这一座浮桥上了。也许这可以算得上他们最脆弱的关节，让人不得不神经紧绷。

而这一回，河桥将要面临更大的考验。所有的河西匈奴人，据报有五六万之众，全部要通过这座长长的浮桥。霍去病已经命工匠反复检查，替换掉腐烂的木材。增加锁链，把桥绑得更牢固。然而粗略计算一下，这么多人最快也要七八日才能走完。总之，又会有许多个不眠之夜了。

骠骑在河对岸留下了两千人马负责接应。他们身后则是陇西太守所率的郡兵。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匈奴人过河后，都会按照所属的部落被带到对应区域，还能吃到一顿热饭。这是天子力排众议，抽调了输往边郡的粮食，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热腾腾的羹汤里，甚至还飘着肉末，香气四溢。

在长安时，霍去病认为这个计划万无一失。“若他们还想着偷袭，最多只是英勇地死去。归义大汉却还能吃上肉。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你这么想可不行。”天子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教导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死，还是能反败为胜。而过河前，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吃上肉，还会被做成肉羹。”

霍去病因为天子的想法皱起了眉头。匈奴人知道我们有做肉羹的传统吗？天子却意味深长地说：“谁也不知道。”

当浮桥搭起来后，霍去病才意识到，对从未走过浮桥的人来说，踩着这一排摇摇晃晃的木板过河，也许已经是巨大的考验。是经由这样一条危险的路走向未知的城邑，还是转身就跑？他们会怎么选呢？就算天子想过最坏的结果，可他大概也没有完全算到对方心中的恐惧。

浮桥建好的那天夜里，这份担忧便成了事实。浑邪王的使者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休屠王突然反悔，不愿降汉，浑邪王已将其格杀。

在渡河前夜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骠骑帐内众人都惊掉了下巴。此前休屠王的使者一直与汉军往来如常，根本没有人发现异样。连浑邪王的外甥伊即轩也因为惊骇而颜色大变。还好他不是休屠王的外甥，霍去病心想，要不然就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请将军放心，浑邪王已经控制住了休屠王的部众。渡河归义，还是会按原计划进行。”使者信誓旦旦地说。

“不能按原计划了，”霍去病摇头道，“要让休屠王的人先过河。把名册拿来。”每一个部落的过河顺序都是精心安排好的。出了这样的事，又必须要重新调整。他皱了眉头，边翻着那卷名册，边问道：“休屠王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单于赦免了他？”

“单于… 派了特使前来。他保证很多人都会没事——”

“怎么不早说！”

将军的怒斥让使者噤若寒蝉，无所适从地左顾右盼。

“赦免了很多人，除了浑邪王？”

“是这样。”使者承认。

单于的特使来得真是时候。看来，他先前果然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单于派来的人呢？浑邪王有没有将其枭首示众？”霍去病急切地问道。

“他大约藏在休屠王营中，浑邪王正在加紧搜捕。”使者搓着手，大概知道自己的回答不能令人满意。

显而易见，有人不想让浑邪王找到那特使，霍去病心想。有很多人，或是帮助那人藏匿，或是没有努力寻找。而浑邪王对此根本无能为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么休屠王的继承人呢？嗯，是他的儿子日磾。”霍去病记起了那个名字，“浑邪王手里有那孩子吗？”

“日磾也暂时没有找到，”使者无力地说，“不过浑邪王正在全力搜寻，请将军放心。”

“带使者下去。”霍去病斜睨了他一眼，便不想再理他。

浑邪王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放心？他眼看就要无力控制局面，却还吞吞吐吐，不说出实情。他在怕什么呢？霍去病紧咬双唇，尽力不让帐内诸人茫然无措的表情影响自己的思绪。是的，浑邪王大抵是怕我认为受降已经失败，而直接发动攻击。虽然他们的人数仍然数倍于我，但群龙无首，一举将他们击溃也并不是难事。

“将军，属下以为，应该做好战斗准备了！”营帐中的校尉纷纷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亮出利刃。战斗让他们兴奋。比起受降这个充满变数，又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战斗才是他们能把握住的东西。只待将军下令，更多的赏赐、更高的爵位，都在等着他们。前次的胜利已经让他们变得更为嗜血。但是，我却必须要稳住。霍去病告诉自己。

天子确实说过，匈奴非我族类，不知廉耻，反复无常。若是发现河西诸王有异心，必须立即斩杀。汉天子不可能容忍任何降而复叛的行径。“去病，此事交付与你，一定会果决处置，毫不留情。我一点都不会怀疑。”天子露出鼓励的笑容。但那真是他所期望的吗？再来一次重大的胜利，斩捕数万？不，天子早已不满足于此了。

霍去病想起天子执意花费巨资安置河西诸王，为此与群臣争论不休。匈奴人有数万之众，天子却坚持要把他们全部都带到长安，精心安排了充足的粮草和沿途的款待。一场杀戮只会让天子失望。

白麟降世，预示有归顺者远道而来，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也许神灵早就给了旨意。这也是天子真正想要的——万邦来朝。

霍去病在焦虑中又早早地醒来。营地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他望向河西诸王驻地的方向，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也许夜色也能掩护我？这是我离对方的驻地最近的一次，我只需要一匹快马。他思量着，心里实在忍不住，想去浑邪王那里一探究竟。

身为统帅，绝不可以身犯险。天子的话又适时冒出来敲打了他，让他不得不抛弃了这个冲动的念头。虽然被黑夜困住，但他的思绪却可以在祁连山间游走。

他认真回忆起那起伏的山峦、直冲云霄的雪冠，和山下丰美的草场。所过之处，许多部落都曾向他归降。他知道，他们都是出于恐惧。然而恐惧是一把双刃剑。恐惧让河西诸王愿意放弃最丰美的牧场渡过大河，恐惧却又他们反复不定、畏惧不前。

要是能操控他们的恐惧就好了，他心想。天子无疑是操纵恐惧的高手。但他还未曾学到一招半式。

思索间，天却是已经亮了起来。远处群山的雄壮轮廓在薄雾中逐渐显现。当敌人琢磨不透时，白日还是能带来一些安心，至少不用再做一个瞎子。霍去病派出五队斥候，让他们于晨光中观察河西诸王的动向。

斥候还未回报，浑邪王那边又来了新的使者。这次是一个容貌威严、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看上去像个大人物。然而霍去病注意到此人面色憔悴，眼圈发黑似乎也是一夜未睡。

“使者是浑邪王座下大当户铜离。”来人的随从禀报道。骠骑点点头。浑邪王是要表明他的诚意吗？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法控制休屠王的部众，看起来甚至自己的那些人马都控制不了。

“请将军放心，”大当户铜离道，“浑邪王一直在努力安抚部众，已经颇有成效了。将军最多只需再耐心等待一日。”

“是吗？”骠骑将军冷冷地问他，“那么休屠部谁第一个过河？休屠王子找到了吗？”

大当户一时语塞。

“我看，浑邪王需要一点帮助了。”骠骑一字一顿地说。

“将军的好意，浑邪王甚为感谢。但现在局势微妙，将军的人马有任何行动，都可能摧毁他们最后一点安全感。”大当户十分严肃，振振有词，“将军，现在最怕的就是急躁。请将军耐心等待。”

浑邪王竟然派人来教育我不要急躁！霍去病抿紧了嘴唇。他压下了拍案而起的冲动，努力让自己显得老成持重。

“满口胡言！骠骑的决断，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一旁的鹰击司马赵破奴跳出来说。赵破奴永远是这么反应迅速，令人满意。

当然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骠骑已经决定了。

“浑邪王的时间用完了，”霍去病看出来使的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你回去，告诉浑邪王，让他召集所有他还能叫得动的小王，到他的营帐。”

“遵命。”大当户答道，“之后，将军有何吩咐？”

“之后他要在营地外等候我。”

“这——”浑邪王的大当户铜离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的大军不会动。只有我自己去。怎么，河西诸王，连这都会害怕吗？”霍去病认真注视着满脸错愕的使者。浑邪王终究还是要感谢我的。

打发了使者，霍去病召见了归来的斥候。河西诸王，有的已经开始拔营逃跑，有的却还要先找浑邪王报仇。果真是事不宜迟。

“将军，你——真的要亲自前往？”校尉高不识迟疑地问。

霍去病环顾四周，发现帐内诸人表情复杂。他知道，这些校尉们其实都很担心骠骑因为年轻气盛，而处处逞能。一个不小心，骠骑英勇牺牲、为国殉职，等待他们的将是天子的震怒和无尽的牢狱之灾。在安抚浑邪王的部众前，必须确保自己军心不乱。霍去病心中庆幸，还好，在天子的监督下，骠骑将军写过“主将无法指挥”的应急预案。

“就按照之前演练的，赵破奴在中军坐镇，其余人等各司其职。”

“那么，将军，你的护卫？”赵破奴又问道。

根据天子的要求，霍去病组建了一百人的护卫队。可是就算只有一百人，对那些神经脆弱的河西诸王来说，好像也太多了点。“嗯，我会选五个人去，还有伊即轩也和我一起去。”需要给浑邪王送个帮手去，伊即轩是目前最好的人选了。

他尽力把这一趟行程说得稀松平常。但他发现，这话并没有给帐内诸人太多宽慰。带五个护卫，和只身前往也没有太多区别。没有人愿意骠骑将军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但我必须要相信他们，他心想。这些将士是我一个个挑选出来的坚韧之士。我们已经演练过多次，无论如何都会坚守阵地、无可动摇。

“不用担心，”骠骑将军发话，“就算浑邪王无法控制其余小王，他自己仍然拥有河西最强大的部落。只要他诚意归降，我们就有绝对优势。”骠骑的话不容质疑。军令已下，就不能留下任何迟疑的机会。

鹰击司马赵破奴挥动旗语，那是统帅大旗出动的信号。阵前骑兵们让开一条通路，高约一丈有余的赤色大纛在军阵中缓缓穿行。随后他们便向浑邪王营中飞驰而去。

周遭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却，河西的群山却在缓缓靠近。霍去病心中默念着天子给出的条款。“河西诸王肯定会想保有自己的部众。”天子断言，“告诉他们，朕钦准他们自行管理，保留旧俗。他们还会有自己的游牧地。”

要让他们明白天子的旨意。他们为天子而战，就还能拥有从前的生活，甚至更好！

霍去病对自己此行的把握有□□成，这已经足够高。然而他又记起天子的另一条旨意，身为将帅，绝对不可以身犯险。但是，陛下您也没有教过我，此时该如何应对。舅舅也不曾讲过。

没有人能事先想到所有局面，天子也必须承认。

那你们就只能看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