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天天凉了起来。这座渭水畔的宅院外,黄叶已经铺满了一地。老树们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枯枝,迎候着罕见的来访者。
赵破奴是这里仅有的常客。他出示了腰间的传符,门口的守卫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挥挥手让他进去了。他随即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仍有卫士把守的大屋前。屋子里很暗,几乎毫无响动,但是突然响起了几下声嘶力竭的咳喘声,让赵破奴立即找到了屋主的所在。
罗姑比还是按照故乡的习俗,盘腿坐在一张羊皮垫上,干枯的双眼冷漠地看着门外的来客。虽然努力挺直的上身保持着贵族惯常的高傲姿态,却能看出他的脸色一片蜡黄,头发也几乎都白了。他已经病入膏肓。
罗姑比是大名鼎鼎的冒顿单于的幼子,当今单于的叔父。赵破奴曾经私下说:“单于的叔父,那不就好比是……匈奴的淮南王?”
“他是单于的亲叔叔,那应该相当于梁孝王吧?”彼时还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兴奋中的霍去病解释说。他们当日不知疲倦地轻点着俘虏和收缴的财物,一整天都激动地热血沸腾,说话也就口无遮拦。不过退回塞内后,仿佛换了一重天地,大家都谨慎默契地不再做这类对比了。
属于罗姑比的时代早就结束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并非来自大贵人家族,却深得冒顿单于的宠爱。冒顿曾经有意立他为嗣,但还未及布置完成就去世了。父亲死后,母家无势,罗姑比受到了兄长的无情打压,夹着尾巴低调做人,才留下一条小命。前些年他靠着成功扶助侄子伊稚斜上位,总算恢复了一些权势。谁想到时运不济,他又落入了汉军手中。
被带到长安后不久,罗姑比身体就垮了下来。他自知时日无多,在汉庭的功名利禄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了,便拒绝合作,问他什么都只是含糊其辞。
汉军从未俘获如此高级别的战俘。天子对这位冒顿的儿子也十分好奇,甚至还亲自在未央宫设宴召见他。赵破奴没有能够参加这次召见,但是看到霍去病回来后板着一张脸,气鼓鼓的样子,便知罗姑比在大汉天子那里,也没有给几分颜面。
“破奴,要不,你没事就去陪他闲聊吧。”霍去病对罗姑比的轻慢非常生气。但他还不死心,思考了几天后,就想让赵破奴常去找罗姑比聊天,看看能探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啊?”赵破奴不确定自己在这个坚如顽石的人口中能够问出什么来。
“嗯,你聊起天来就可以让人很放松,”霍去病鼓励他道。
“喔,真的啊?”赵破奴不知这个评价是好是坏,他一直想做一个不怒自威的人。
霍去病认真地点点头。“就随便聊聊。嗯……聊点八卦也可以。”
“是吗?那我也可以说我们这里的八卦,作为交换了?”赵破奴端详着霍去病的脸,若有所思。眼前这张俊秀的脸也算是近日的一个八卦中心了。
“当然可以,”霍去病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也没法讲给别人听了。”
于是赵破奴就陪这个将死之人闲聊些八卦了。他得知,单于今年年初新娶了一个阏氏。这位阏氏年轻美貌,颇得宠爱。于是他说,汉天子最近也有了一位王夫人,原是邯郸舞女,据说有天姿国色。
“哈哈哈,”罗姑比笑得咳出来,“汉朝皇帝找的尽是这些出身卑微的女人。”赵破奴转过头,翻了个白眼。他想,还好霍去病不在这里,不过罗姑比的这些话还是要一一对他转述的。
单于的阏氏个个出身高贵。这位最新的阏氏,就来自一个右部一个古老的家族,是焉支山下的的浑邪王的女儿。自汉朝撕毁协议、断绝和亲以来,匈奴的粮食布匹开始略微紧缺,西域对他们愈发重要了。而罗姑比早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将自己的长女嫁给了游牧于月支故地、负责监控西域的浑邪王。所以如今这个新的阏氏,就是他的外孙女。讲到这里,罗姑比激动起来,仿佛忘了眼前这位不怀好意的来客,不知不觉说了很多,为自己的远见卓识和命运多舛而叹息。
赵破奴却在想,单于必须靠与大贵族联姻来维持权威,而汉朝皇帝就可以随意宠爱自己喜欢的人,不论出身,也不必受到贵族豪强的掣肘。这么看来,孰强孰弱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一层,赵破奴便追问道:“河西还有休屠王,挛鞮氏可曾与他联姻?”
罗姑比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休屠王本是单于子弟,何须联姻?”
休屠王所领,为祁连山圣地。祭天金人在此为了大单于而生,是以金人的守护者都以单于挛鞮氏子弟担任。现任休屠王也是冒顿单于的孙子,与单于庭的关系颇为亲近。罗姑比就这么自顾自说着,回忆往昔的荣光。赵破奴对他傲慢自矜的态度早已习惯,也不打断他,只是细细地把他说得这些记下来。他知道霍去病对祭天金人这类鬼神最感兴趣,就算与战事无关,他也一定会问个究竟的。
赵破奴正要再细问金人的故事,屋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军士急冲冲地跑进来。赵破奴见他神情严肃而焦急,不及与罗姑比打招呼,立即起身随他出门。那军士在他耳边轻声说:“有军令,赵司马立即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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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水胡骑迅速集结完成。还不到一个时辰,就风驰电掣般地来到了长安城下。当长安青灰色的厚重城墙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赵破奴心下一阵忐忑。让他们这一群胡骑,气势汹汹地杀到长安城下,这是要干什么?传令的军官也是语焉不详。
长安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城墙上立着的一众军士,竟然并非寻常的长安守军,而是身着天子近侍期门军的制服。在这群人中,赵破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着轻甲的少年。他虽然尚且年少,一张脸也略嫌秀气,但是自有一股英武震慑之气。在一群高大威武的期门郎中,这个少年也显然是居中号令之人。赵破奴心中忽地感到激动而得意。
霍去病见城下士卒的目光都在寻找自己身影,便朝赵破奴一行人挥手。他身后的军士打出了票姚校尉特有的旗号,这是他同长水胡骑们反复练习过的。他们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了下来。
胡骑在城墙内下营时,霍去病召集诸校尉开了一个短会。天子调胡骑进京,竟然真的是要他们驻防长安,赵破奴万万没有想到。
霍去病并不作过多解释,就干净利落地布置了各校的任务,有的要驻防城门,有的要负责在城内巡逻。很多胡骑士卒其实都没进过几次长安城,突然接到这样的任务,一时间面面相觑。
高不识迟疑地说:“……这辈子还没有守过城呢。攻城到是攻过好几回。”
“嗯,我知道的,匈奴人从来不守城。”霍去病对他笑道,“只能立即开始加紧训练了。每天除了巡防任务外,还要增加短兵步战的练习。”于是大家迅速讨论了守城和巷战的一些细节。
到了这里,赵破奴对目前的情况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等到霍去病把任务讲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如此说来,难道是……北军……?”
守卫长安,原本是北军的职责。北军是大汉精锐中的精锐,驻扎在长安城内的就有近两万人。他们出身良家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平时戍卫京师,战时就是出击匈奴的主力。前不久就曾在塞外并肩作战过,胡骑们对北军将士还是颇为熟悉的。北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看来目前的局势颇不安定。
“其实,你们也可算是‘北军’了。”霍去病此言让营帐中众将惊得瞪大了眼睛,“天子不日就将下诏,令长水胡骑并入北军。虽然诏令未下,诸位如今也已是天子最信任的长安戍卫了。”
赵破奴震惊之下,心中也暗自盘算。如果他们被编入北军,那么他们的上司就是统领北军的将军张次公。他在脑海中迅速搜寻着对张次公的记忆,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们这些胡骑在一块自在惯了,突然又有了个顶头上司,一时就有点不能接受。
“不过,你们虽然已经隶属北军,但是暂时还是由我统领。”少年脸上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赵破奴如释重负,随即又对这种不同寻常的布置感到不安。只听见霍去病说:“你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监控原长安城守军。他们中可能有人暗通淮南王。若发现任何异动,都要立即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