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故土×控制
伊塔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既安详又平静,她坐在老家的庭院里,外面正是夏天。耳边是蝉鸣,桌上放着梅子汤,手里的瓷碗冰冰凉凉。爷爷坐在摇椅里,在树荫下,低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
哦不对,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早就不清醒了。
季节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却仍然感觉有点奇怪。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爷爷家的,明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这里了,怎么会忽然就坐在这个院子里呢……而且,除此之外,她好像也忘了很多东西。
忘了什么呢?
这样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人推开纱门走了出来。
季节回头看去,竟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清瘦的人姿态自然地坐到了自己对面,端起了一碗冰凉的梅子汤。
“爸……爸爸?”
父亲笑了笑,承认了:“小节。”
庭院里一时间寂静下来,季节默默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眉眼很细秀,以至于有点冷淡的感觉。但是,她明明只在照片里见过他一两次,因为他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自杀了。
“这是梦吗?”
最后,她放下瓷碗,轻声开口。
“可以这么说,”父亲微笑起来,“不过,你知道的,所有的梦其实都是你自己的潜意识。”
“……就连你也是?”
“是的,我已经死了,不是么?这一点小节你比谁都清楚……死去的人不会残留什么东西的,灵魂也好,意识也好,我早就不存在了。现在这一切,只是你自己的潜意识罢了。”
父亲说话很慢,但是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碎冰块碰撞一样坚决干脆。
季节忍不住苦笑起来:“原来,我在心里,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说话相当残忍的人。”
“不,”父亲看着她,笑容温和,“残忍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一时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父亲”说的没错,是自己在潜意识里,完全否认了死后的父亲的存在——曾经和父亲见过一面之后,她甚至隐隐期盼起这个世界上有鬼怪或者灵魂。
但是,在内心深处,她竟然一直没有相信他还存在着,残忍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季节愣了一下——不对啊,我什么时候见过他?
“你忘了很多东西,”像是看出了她的迷惑,父亲轻轻叹气,“什么都忘了——或许这样也好。那个世界并不适合你,毕竟你从来不喜欢那里。”
“嗯?”
“那么,你只需要听我说就好。”
盛夏的风浓厚而馥郁,像是积攒了整个山林的丰蕴。父亲温和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说:“之前,你一直在质疑‘伊塔’的身份……因为,在你出现之前,这个女孩像是从没在这个世界留下过痕迹。你不知道关于她之前的一切,别人也是,所有人的记忆都从你出现开始。但是即使没有关于伊塔之前的记忆,也没有人奇怪过。”
伊塔是谁?
但是她还记得父亲的话,纵然满怀疑惑,却也乖乖地闭着嘴。
“所以,潜意识里,你已经明白了,‘伊塔’这个身体只是一个容器。她忽然出现在某个地方,没有过去,只有一条既定的未来。她就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一个容器。你的意识的容器。”
他放下手里的梅子汤,里面竟然一点也没少:“伊塔只是一个载体而已。”
“……啊?等等,伊塔是谁——”
“嘘……”父亲竖起一根手指,笑容淡淡,“别吵醒你爷爷。”
爷爷在树荫下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睡觉,还是一直神游在他们不能到达的地方。
“但是,容器毕竟只是容器,它不可能一直和你完美的契合……其实,你自己也想过这些问题。在海里的幻境,你脱离了身体而存在,开念时候的幻境也是,包括你忽然出现的敏锐的感知力……念是一种流动的生命力,还有气息,能够感知到这些,恐怕你在内心深处已经隐隐感觉到,你在缓慢地脱离这个躯体——所以,才能对这些东西越发敏感。”
父亲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的意识在离开身体,就像是失去了屏障的探测器。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开始向你涌来,”他的手指微凉,“而且你猜测,正是是缝隙和开念,影响到了你。”
季节只能疑惑地看着他,默默地记着——虽然不是很理解。
这个梦的时间似乎和外面不一样,刚才还是下午,现在就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甚至在天边隐隐有了一线夜色。风变得凉爽,肉眼可见的,天空一点点暗下来,星子隐约而现。
“所以,你能找到回来的路了么,小节?”
父亲的面容也在模糊,庭院里没有开灯,而隔壁的人家却点起了灯火。喧嚣的人世迎来了繁华的夜景,只有这个院子空荡荡的,一片黑色。
季节喃喃:“回来的路?”
“对。”
她能猜到,父亲所说的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这些为什么重要,她却全然不知。
“等等,我在哪里?这是哪?”季节环顾着四周的景象,问他。
“你可以说这是你的潜意识,也可以说,这是你的家。这是真实的你。远离了那个世界,你现在呆在你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也就是记忆里的故乡。”
父亲的声音轻柔:“别怕,小节,无论未来会如何,都不要恐惧。尽管我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相信你,你不是个怯弱的人,你做的所有选择,我都会为之而骄傲的。你的母亲也是。你只需要顺着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忽然,旁边的那些人家的灯光也灭了,天空中的星子也熄了。
这里变成了一片漆黑,季节能感到父亲离开了,爷爷也是,老家的山和夏季也是。
她站起来,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在全然的黑暗里,她竟然没有任何的恐惧。像父亲说的那样,季节轻轻舒了一口气,迈步向前,不在乎方向,也不曾怀疑自己,只是一路向前,直到——关于伊塔的回忆一点点涌进脑子里。
耳边的声音清晰起来,是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喧闹声。
身上也热了起来,好像什么东西在血液里烧灼着她。
脱离了黑暗,伊塔睁开眼,一下就看到了伊尔迷·揍敌客。
他坐在椅子上,就在她的床前,黑发柔顺地垂下,慵懒地斜着身子看一本笔记——她记着自己一些猜测和想法的笔记本。
“那个……”开口,伊塔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不行,“偷窥别人的**,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行为……”
完全无视了女孩微弱的反抗,他苍白的手指又掀过去了一页,语气平平地说:“这是你们世界的文字么?看上去很有意思。”
忽然想起了桀诺衣服上用汉字写的“一日一杀”,伊塔心里一跳,她想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结果手软的不行,根本没有任何力气,立刻又摔回了被子里。
大公子又开口了:“你发烧了,不要乱动。我给你的药里有轻微的毒性。”
伊塔:……
为什么你能把下毒这件事说得这么随意啊喂!
“……什么毒?”
伊尔迷沉默了一下,像是斟酌了一下语句,然后才说:“不严重。”
然而,伊塔从这个沉默里听出了很多东西。她躺回去无力地说:“我刚才是不是死了一次?复活之后,高烧的情况没有消失,所以你才让我吃的药,是么?”
“你知道?”
这样一句没有头没有尾的问句,伊塔居然神奇地理解了。
她憔悴地发现,自己和揍敌客家黑色大猫之间交流能力,似乎正在稳步地逐渐上升:“嗯,以前病过几次,我也想着自杀恢复来着,没成功。”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伊塔从来没有生过病。但是现在她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表情淡定地说着谎言,内心居然毫无波动。
事实上,这个“高烧”是不是病还难说呢。
按照潜意识里父亲的说法,恐怕这是自己的意识逐渐脱离躯体的后果……究竟准不准确她也不敢说,不过这些事情是绝对不能让这群变态知道的,知道之后,回家的事情基本就黄了。
所以,自己现在对念、气息以及五感的敏锐感知能力,也要好好地瞒下来。
黑色大猫仍旧垂着眼看着笔记,没有再问下去。
一时间,拉着窗帘的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伊塔也懒得多想,她现在累得很,浑身的肌肉都是酸痛的,像是被一辆卡车辗过,而且胃里也在隐隐作痛,不知道伊尔迷喂给了她什么揍敌客家独门奇毒。
“你们家的药,都是有毒的吗?”
过了一会儿,实在是胃里的疼痛难以忍受了,她抖着嗓子开口。
“是,”伊尔迷终于放下了笔记本,侧过头来看着她,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很难受么?”
面色苍白的伊塔抓着被子,感觉自己冷汗出了一身:“怎么说呢……我觉得,不吃药的话,健康起来的可能性都比吃了这个药要大得多……”
这真的是药吗?这是催命五毒散吧?
被她悄咪咪的指责(?)糊了一脸的黑色大猫:……
终于,揍敌客家大公子站起来,走向了伊塔。他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扶起,还很贴心地在她的背后靠了一个粉色小草莓的抱枕——黑色大猫一边摆正抱枕,一边似乎不经意地问:“你喜欢草莓?”
伊塔看着他从桌上拿出了一个消毒袋里的针管,熟练地挤出空气,然后从一个奇怪的药瓶里抽出药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您转移话题的方式,真的太不自然了……”
黑色大猫:……
可能觉得伊塔还挺生龙活虎的,也可能是恼羞成怒(?),大公子果然不再试图转移话题,但是也懒得再多解释,甚至连消毒的步骤都省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他握住伊塔的小细胳膊,动作非常干脆地把一针管药水都注射了进去。
还挺疼的——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是这点微弱的挣扎对于伊尔迷来说,显然没有任何用处。
“你……你这个解毒剂安全吗?”
“这不是解毒剂,”黑色大猫拔出针管,随手扔进了垃圾桶,“这是麻醉药。”
“哎?麻醉药?为什么不直接解毒,这样不是更安全一点吗……”
“既然病症不会因为复活而消失,我想试一下,看看抗毒性会不会也积累下来。”
抗毒性?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嗯?让我有抗毒性干啥……”
一瞬间,伊塔明白了什么,她霍然抬头看向伊尔迷——他也正低头看着她,黑色的无机质的眼睛,像是什么光都挣脱不了的黑洞。
抗毒性——这不是在揍敌客家活下去的必备技能之一么?难道说,这群猫科动物想把自己关在他们家里吗?!
我勒个去,揍敌客这群人想干什么啊啊啊啊啊!伊尔迷是想弄什么囚禁PLAY吗你一个变态控制狂席巴为什么会把你放出来危害世界啊啊啊啊啊啊——
伊塔的脑子里一群草泥马呼啸而过,但是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色大猫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唇是温热的,也是冰凉的。
接着他声音淡淡地说:“休息一会儿吧。”
黑色大猫起身,走出了她的宿舍,顺便带走了那一本笔记——伊塔用最后的意识反抗:“这个……**权是最基本的人权啊喂……”
但是她细细弱弱的声音像是一掐就会断,在伊尔迷关上门的动静里,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昏昏沉沉的,她又陷入了黑暗。
这一觉,伊塔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来自粉色小手机的信息这样显示着。
现在是11月16日了。
醒来之后,胃疼消失了,高烧也不见了,除了还有一点惯性的虚弱之外,感觉自己好像完全正常了起来——伊塔拉开窗帘,看到外面天色正好,熙熙攘攘的学生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恍惚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哆嗦了一下,昏迷前的记忆像是洪水开了闸门一样涌上头来,伊塔猛地从床上坐起,几乎是硬逼着自己清醒,开始迅速地理清头绪。
看这一波诡异的操作,伊尔迷绝对是想干什么坏事,恐怕背后少不了揍敌客家的支持,但是,这个大猫家族想对自己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
帕里斯通绝对也有阴谋,他可不是个“慷慨到愿意无条件共享信息”的猎人世界道德楷模,至于是不是和揍敌客家沆瀣一气……
她也不知道。
内心一片绝望,伊塔深深地垂着头,用手颓唐地捂住脸,红发凌乱地散下来。
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孤岛。
恐怕,把自己软禁在赛因斯大学,本来就是这群变态的计划吧?毕竟,有了一位绝对可靠的狱警——伊尔迷·揍敌客,还有监狱长帕里斯通远程监控,自己想做什么都不行。
在大学里,自己易于掌控,也易于观察。
外界的信息也不好传递。
叹了一口气,伊塔几乎想一头撞死——但是她不能放弃。
只有梦里父亲的话给了她一点安慰,最起码,现在她有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回家的理论了。
按照父亲的意思,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不过是因为“伊塔”这个载体,如果能够多刺激几次,让意识脱离这个载体,说不定就能回去。
刺激的方法,就是近距离接触那个缝隙。
“咔”的清响,在她的耳边远远地响起。
不得不说,她现在的感觉比昏迷之前还要敏锐了一些,虽然伊尔迷的脚步声仍然听不到,但是他关门的那一声清响却被伊塔完整地捕捉了下来。
黑色大猫听到自己起来的声音了么?
伊塔抬头,咬着唇盯住门——首先她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和这只变态的大猫继续相处下去。
表现得太过畏惧是不行的,那样的话很多事情她都没法做了。而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也不行,这样反而会让他警觉。
所以她必须比之前显得更加乖巧,但是也要机灵一些,还得表现出一点挣扎的意思——最重要的是,一切都足够自然。
“小塔?”
门被轻轻地敲响了,伊尔迷还算有一点礼貌,没有直接进来。
“在,”她坐在床上扬声回答,“我醒了。”
手却忍不住颤了起来,以至于伊塔不得不握紧——现在的黑色大猫完全放弃了伪装,露出了自己疯狂而偏执的一面,她实在是不知道,如果他再说出什么恐怖的声明,自己该如何接受。
但是,伊塔已经有了觉悟,
顿了一下,黑色大猫再次开口了,话题果然极为变态,让人猝不及防:“要去上课么?”
伊塔:……?!
伊尔迷同学你怎么和我当年的年级主任差不多?心心念念的就是让卧病在床的同学们回来奋斗什么的,这样真的好吗?!
最后,她憔悴地回答:“去。”
有点茫然地穿好衣服,拿好东西,打开门后,伊塔接过他递过来的课表,惊悚地发现自己被塞了一个速写课。
“你的画功太差了,”黑色大猫评价,“如果再次出现幻境的话,需要你真实地画下来。”
“……难道我之前画的不‘真实’么?”
“……”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伊尔迷再次沉默了,最后只能拉着一脸怨念的伊塔去下一节的微积分。
伊塔:这也太打击人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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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故土×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