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蜘蛛不同,一个优秀的杀手从不会轻易泄露出心底里的真实想法。
这儿是尤比安大陆北部临海的悬崖。
伊尔迷站在燃料仓被烧出一个窟窿的飞行船前,微微低垂的脸上是一片空白的平静。哪怕是当身后响起执事的声音,抬起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来自情绪的波动。
“大少爷,守在萨黑尔塔首都的人有回信了。”
“说。”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幻影旅团的成员已经分批从不同方向离开了……”
训练有素的执事不带喘气地一口气报告完收到的消息,伊尔迷同样没有停顿的当即就做出了决定。
“继续监视其中那两个单独行动的黑色和深青色头发的人。”
海风带来细碎的湿气,孜婆年的眼镜片闪了一下。
“孜婆年,你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吗?”伊尔迷的声线依旧很平,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阐述一件他非常笃定的事实。
“伊尔迷少爷。”孜婆年没有否认,资历和直属席巴的管家身份让她就算是面对伊尔迷,也能不卑不亢地直言不讳,“跟踪幻影旅团是为了您个人的目的,还是为了找回奇犽少爷?”
“我个人的目的?”
孜婆年打量着伊尔迷,不光是容貌还有病态的顽固和执着,他都像足了他的母亲。
然而,基裘并不会令人感到’害怕’,这位大少爷有时候却会让人生出无法解释的不安。尤其是和之后出生的奇犽少爷相比……孜婆年单手按胸行了个礼。
“伊尔迷少爷,执事是整个揍敌客家的财产。如果单为了您个人的目的而派他们去执行极具风险、回报又不明确的任务,这需要事先请示席巴sama。”
“我个人的目的。”
伊尔迷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但这一次话中疑问的成分被彻底压缩到了零,取而代之的是百分百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做的每件事都和揍敌客家的利益一致。孜婆年,你是在怀疑这点吗?”
“很抱歉。我失礼了,伊尔迷少爷。”
“小奇不惜违背父亲和我的命令也要中途逃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认识了可可,所以想去提醒她,甚至还想帮她破坏我的计划……”
“奇犽少爷真的会那么做吗?”孜婆年推了推眼镜片,“请允许我僭越地说一句,伊尔迷少爷和夫人似乎对他太过保护了。”
“孜婆年。”
“是。”孜婆年再次恭敬地鞠了个躬,“请伊尔迷少爷责罚。”
伊尔迷却迷惑地摇了摇头,瞳孔里黑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我没有对你的处置权。孜婆年,这些话你自己回去告诉父亲和母亲就好,要不要惩罚、要怎么惩罚,那都是他们的决定。”
孜婆年并不意外伊尔迷的回答,但饶是如此满脸的皱纹还是在一刹那变得更深了。
从出生以来,伊尔迷就是揍敌客家里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他忠实地执行每一个任务,无论遇上多糟糕的状况都从来不会失败。
可就是这么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人,在揍敌客家中却被归于边缘的部类。
人数众多的执事和管家们服从、畏惧’伊尔迷大少爷’,但绝不会对他产生发自内心的尊敬、拥护或者喜爱——
这无关力量和身份,而是因为另一些更加原始,扎根于人性本能之中与生俱来的东西……
看着那双黑洞般无光的眼睛,孜婆年想起了出发前席巴的嘱咐。
‘伊尔还是太年轻了。他不明白有时候比起直球攻击,让对手上垒后再双杀会更有效……孜婆年,你去跟着他,若是遇上有关奇犽或者其他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通知我。’
孜婆年藏在眼镜和皱纹里的神情敛了起来,现在她的确是有一些变化需要报告。
……洛可可无从知晓原著中那位溺爱奇犽的老管家—孜婆年—也已经登场,更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会影响伊尔迷,让他变得更不稳定的危险要素。
深吸一口气,耳边那好像许多只脚一起爬过树叶的’沙沙’声终于停了下来。
是幻听。
当神经处于高度紧张下而引起的过敏反应,并不是真实的’蜘蛛’出现在了自己背后。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埋到胸口的淤泥就好似被场大雨冲洗得一干二净,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西索。”
“嗯~?”
“你问我想做猎物,还是猎人。我的回答是——”洛可可的语调逐渐畅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都不想做。”
西索偏了下头,淡金色半透明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愉悦。
“都不想做?”
“是的。不管哪一个,我都不想做。”
“在这个世界上,人总要扮演一个属于他的角色。可可酱不想当猎人的话,那就只能成为猎物了呢~”
“除了猎物和猎人……”
洛可可寸步不让地逼视着西索。
尽管这样做也并不能让她看清眼前的男人究竟在想什么,但她必须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让他们知道——
喜欢不代表她就甘心被任意践踏,更不代表会永无止境地原谅那些伤害。
自己和他们……是平等的。
“……这个世上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比如,魔术师、杀手和蜘蛛……”洛可可扬起了唇角,不知为何有种特别想笑的冲动,“还是说……你们其实也是猎物,只是自欺欺人地披了层伪装的皮?”
“我们也是猎物……“我们…也是猎物……唔哈哈哈~!”
西索的眼神陡然变得炙热,里面浓郁的喜色就像被烈火点燃的干柴,’咻’地烧了起来。
“可可酱啊~可可酱~你眼中的我们都有谁呢?库洛洛~?伊尔迷~?呵呵,真没想到原来你认为我们是和你一样的猎物……”
“没有人能永远只做开枪的猎人。”洛可可摘下头发上的玫瑰花,攥进了掌心里,“羚羊吃草,老虎捉羚羊,猎人抓老虎……难道不用冒着付出生命的危险吗?西索,别小看了猎物,也别以为食物链就会到你为止。”
兴奋如同是沸腾的熔浆,在奇术师的血管内横冲直撞。
洛可可几乎听见了那可怖的’咕咚咕咚’声,然而时间过去了一秒、两秒……她紧紧握着玫瑰花,对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按耐不住开始发狂。
“唔呵呵~我从来都不会小看自己选中的猎物呢~这一点……可可酱不是最清楚了么~”
黑桃皇后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西索牵起了洛可可的手。
深红的玫瑰花汁顺着后者的指缝流出来,将两人的手指一起染成了绛色。
“真美……”西索发出了陶醉的吟呻声,“可可酱,你总是让我惊讶~只要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吗~?呵呵,欢迎正式加入猎人与猎物的游戏~”
“等上一段时间?猎人与猎物的游戏?西索,别扯什么决斗。我不是在和你说这些……”
西索轻声打断了她,“那请问,谁会是捕杀我的猎人,谁又是会反咬我一口的猎物呢?”
“…………”
花圃里没有风,洛可可却觉得有泠冽的寒意扑打在自己脸上。
她周围是五彩缤纷的人工自然,脚边则是只有红黑两色的’可燃垃圾’,仿佛是绚丽夺目的舞台被掀起一角,暴露出了下面并不干净的真相。
但不管是被灯光照亮的表舞台演员也好,还是被盖住藏起来的里舞台’道具’也好,都是剧目构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最后总会出现在安可的名单中。
“……西索,我不会做那个杀死你的猎人。”洛可可话音刚落就看见了西索因为这句话而露骨失望的表情。她顿了一下,复又轻轻摇头,“别误会,我没有食言。只要你还想着杀我,我就一定会在那之前先干掉你。这是两码事……虽然对你们来说可能都一样……”
“呼~太好了,我差点以为可可酱又要放弃了呢~”
洛可可盯着转瞬又恢复笑容的西索,“放弃什么?自己的性命么……我可没有那么大方。”
“不是就好~毕竟在这里自私一点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当然,还需要有实力,不然就只会像这些……”西索拉着洛可可的手,按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顺势咬住一根手指,扯开了她攥紧的拳头,“……可可酱,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目光落在被蹂成一团的玫瑰花上,洛可可默默地叹了口气。
“……西索,我明白。”
“哦~?那么可可酱说出来,让我听听看对不对呢~”
“这两天你一直在考验我。用软的、硬的、甜蜜的、痛苦的……各种手段测试来我能承受多少压力,而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合格。”
洛可可边说边保持着被西索撑开手掌的姿势,将一点治愈能力灌进了玫瑰花中。仿佛时间影像倒放般,零落的花瓣重新聚拢,一朵完整的、比之先前开得更盛的鲜花回到了她的手里。
“西索,尽管你已经说过很多次我通过了考验、期待我的成长……但那些其实都不是最终关,我就像在参加另一场由你主持,随时会被途中淘汰的猎人考试。第一场是考核我的念能力潜质,接着是渴望变强的斗志,而你最后想看的,是我会不会改变自己的……初心。”
说到一半的时候,洛可可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念压,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些话好似决堤一样倾泻而出,等全部说完西索身上的气息如同是再关不住的野兽,开始试图冲破自制力的枷锁,去不管不顾地毁掉一切。
他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摁住了自己握着洛可可手的手腕。
“啊——还不行——不行——还没有到最美味的时候……”
两股互相制衡的力量一起传到了洛可可的手背上。她放缓呼吸,念能力在体内高速流动,准备好了随时逃开奇术师的束缚。
然而,经验老道的对手却一早看穿了她的打算。
西索低下头,擦过洛可可的掌心,咬住了那朵二度绽放的玫瑰花。他慢慢咀嚼着花朵,琥珀色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有可可酱的味道~”
“!!”
忍耐达到了极限。洛可可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同时尽全力向后一跃,跳出了西索用黑衣人尸体圈出的领地。
“可可酱这就是要解除和我的同盟关系了么~?”
背后传来兴奋被压抑到顶点的声音,但在将所有可说不可说的话都挑明了的现在,洛可可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她朝着通往温室外的路拼命奔跑,想要去抓住一个即使不做’猎人’也能活着回家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