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对亚路嘉的时候,我时常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
如果有一个恶人,他杀人如麻,但他心中没有善恶观念,他不知道杀人是错误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他的本能,一颗没有任何尺度的白纸一样的心。那么,如此一来,他的所作所为还能够被称之为恶吗?
就像老虎捕猎不会被批判为罪恶,因为虎的心中没有人的道德,所以人也不会用自己的道德去要求它。
没有善恶观的人正如老虎一样,杀人并非是他本意。即使杀死同胞,他的内心也不会有丝毫波澜,因为他不明白世人判定对错的准绳。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懵懂地、安静地看着他人因自己走向消亡。
我时常会想,如果死神或者恶魔有形象,那么亚路嘉作为代表似乎也无可厚非;反之,如果这个女孩成为了死神或恶魔中的一员,那么她所展现给世人的,也一定是最纯洁、最天真的魔鬼形象。因为她存在的本身意义绝非是为了杀戮。
亚路嘉的撒娇要求,只有在拿尼加替他人实现了心愿后才会出现,所以,可怖的真的是这个懵懂的孩童吗?不,她的能力不过是一种能够显化的媒介,真正可怕的,从来都只是人类永无止境的**。
“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
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咯。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
人心。你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吗?
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立个体的东西。”
当亚路嘉这个小恶魔说要夺走我的心时,我第二次想到了这段曾出现在我从前世界《克拉拉与太阳》这本小说中的话。我第二次向自己确认,我的心究竟是什么。
为了满足亚路嘉的撒娇要求,我必须剥开肋骨,向她献上我的心脏,不然长久以来与我相处时间最多的酷拉皮卡一定会首当其害,不可避免地迎来死亡。
为此,我是不能拒绝的。
酷拉皮卡的拇指链,虽然能治愈绝大部分的伤病,但对于器官的缺失却无法令其再生,所以即使拥有拇指链的能力,剖出自己的心脏之后我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当然,既然此刻还能够在这里思考,并且讲出这些东西,就证明我至少还活着,而且活得还算健康。当我重新回到伊路米的身边时,我很抱歉地对他说:“把亚路嘉房间的地板弄脏了,那里面可能还有一些我身体的碎片,可以拜托你叫人帮我去清理一下吗?”
虽然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可行,但我确实是对亚路嘉耍了个小聪明。
引导她索要我的心,然后从不同的意义层面,给出一个不需要损伤身体的答案。
“亚路嘉觉得自己的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奇犽吗?”我问她。
“每个人的心都是不同的,对我来说亦是如此。我的心与我,之所以存在在这里的理由,只是因为我全心全意地想要拯救某个重要之人的生命,所以,我的心即是我对他的爱意。”我说,继而取下了右耳仅剩一枚的红宝石耳坠,“我一直相信,每颗宝石都有属于自己的灵魂,而这颗耳坠便是如桥梁般将我们以某种形式连接在一起的介质。这是我的爱的具象。”
我询问着说,却对成功并不抱太大期望。像是一场赔率极高的赌博,如果失败,我仍然只能通过许愿来满足她的撒娇要求:“亚路嘉,我把这枚耳坠交到你的手中,这里面承载着我的爱意,和我心脏为之跳动的理由。如果接受,就请你代替我好好保管它,好吗?”
亚路嘉盯着我伸过去的那只手中,微微颤抖着的、闪着红光的宝石耳坠。然后,出乎我意料的,她抬起头,面色单纯地笑着说:“好啊,生桑。”
所以我觉得,如果亚路嘉是恶魔,那么她一定是最纯洁、最接近神性的那个。
她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一下子松开了。我笑着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下次,为了拿回这颗宝石,我会用自己真正的心脏来与你交换。”
随后,借用拿尼加的能力,在门外观察着情况的糜稽,许愿将我传送回了伊路米的身边。
第一次尝试没有昏迷的传送,说实在的,感觉有点不适应。看着对面表情略有些吃惊的伊路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遮住了自己已经变成一片空洞的左眼,冲他嘿嘿笑了一下。
“在哄亚路嘉的时候牺牲掉了。”我说。
我们换了一个地方,去找西索汇合,一起吃下午饭。
再一次见到我时,西索露出了和上一次见面时一样吃惊到眼球快掉下来的表情。他二话不说走到我面前,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左捏捏,右拍拍,直到确认我是我、确认我是活物才终于罢休。
“真是不可思议啊~小生桑,我是想象不到人死之后竟然还能再次复生的,毕竟连你当时的惨状我可是亲眼目睹过呢。是因为你提前就已经许好愿给了自己复活的机会吗?真的太美妙了~搞得我都已经开始兴奋了呢~”他像只壮硕而狡黠的红色狐狸,一把将我抱紧怀中,像抱住一个巨大的玩偶般,贴着我的脸用力蹭着。
“松手啊!好恶心,脊椎要断了啊啊啊!西索你这个变态!”我死命推着他,总算在他的力道有些放松的时候,猛地一挣从他怀中跳了下去。
“讨厌~人家这不是太想你了,有些兴奋么~”
“上次见我也没见你这么热情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我没忍住打着寒战吐槽,后退了好几步。
“上次?”他轻轻挑了挑眉毛,眯着眼睛说,“我可是刚从伊路米那里知道你复活的事,上次是什么时候?而且说起来——生桑,你的眼睛和肋骨哪儿去了?”
我怔了怔。
“想不到你还挺敏锐的……竟然连肋骨都发现了。”
“接触一下就能感觉到吧。你这么瘦,抱住很容易就能发现左侧少了一段了。”他摊了摊手说。
服务员端上来我们的午餐,西索坐在我对面优雅地用叉子卷起意面,伊路米则专注地坐在我左边吃披萨。他苍白有力的手指捏住披萨的卷边,长长的黑发有些散了下来。
我有点心不在焉,见我发呆,伊路米转过来看着我说:“怎么?要尝尝吗,披萨味道还不错。”
“啊……不是。”我赶忙摇了摇头,回答到,“没什么,只是以前在梦里,也梦见过你留长发的样子。”
下午吃过饭,又叙了会儿旧,我才和他们两人告别。临走之前,我在他们面前许愿,最后对他们说:“虽然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几乎就是特立独行的代名词,但是未来……你们相信女生的第六感吗?总之,不要因为太过偏执而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哦。”
这样说着,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下次见啦。”
只因我熟知了过去和未来,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幸。
我许愿回到了诺斯拉现在暂居的别墅,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醒来。本想祈祷酷拉皮卡此刻不在这里,能给我一点时间伪装自己,但我早该知道这种事完全是我异想天开,他是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已经回来的踪迹。在我睁开眼时,他就已经坐在床边,静默地守候着我了。
“酷拉皮卡……”我缓缓呼吸了一下,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我回来了。”
“你的眼睛……”不等我起来,他的手有些发颤,却还是稳稳地覆上我的脸颊。他轻轻捧着我的脸,掌心传来高于我体温的温度。他皱紧的眉头像一把锁,锁住他的话语和情绪,让它们不至于在此刻决堤。
“为什么……?”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然后缓缓俯下身,把头埋在我的脸侧,用手臂圈住我,将我紧紧地搂着。
“为什么?”他重复到,语气悲伤到像被冰冷的海水淹没那样,酸涩,混着苦味的盐粒。
太阳快要落山了,窗外是暗金色的夕阳,铺进这个房间。温凉的风带着远方的空气,流淌进那扇敞开的小窗。他不再像孩童时期那般如此轻易落泪,我却分明感受到了只增不减的沉重,不可言说,于是先他一步被泪水濡湿了眼眶。
“这点牺牲,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的头发,感受着顺滑的金发流淌过我的指缝,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色泽,早已化作点燃在我记忆里永生不灭的火焰。
“很抱歉,是不是让你回想起糟糕的事了。但是,失去左眼,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并非被人剥夺。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不是受害者。”我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地对他说,“而且你知道我的能力的,等今后有空闲时间了,我就会许愿把眼睛拿回来。”
“我不想看到你受伤,我想保护你。”他声音沉沉地说,“不论是谁造成的,不论是什么伤害。”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笑起来。然后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拉开他的领带和前两排衬衫的扣子,对着他的颈窝咬了一口。
酷拉皮卡整个人一僵,他抬起头,眼神少有地写着迷离。
“忘记告诉你了我其实是吸血鬼的后裔来着。”我随口胡说到。
距离太近,我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贴近他身体,能够闻到淡淡的沐浴露清香,还有很熟悉的只属于他的气味。过去我不曾留意过他纤薄身材上附着着紧实的肌肉,凸起的骨节粗大而结实,抚摸时手感很好。他的肩膀很宽,脊背上有一颗不起眼的痣,里侧的牙齿略微发尖,耳朵的软骨很硬,喉结却不太明显。他的唇上常年有干裂的纹路,现在却是濡湿的,有些微微发红。
空气很粘稠,如同浸泡在巨大的玻璃蜜罐中,我们二人是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就在这样一个搏动的、昏沉的亚热带黄昏(我愿称这里清凉的冬季为亚热带气候)。夕阳的日光透过窗帘上的回纹图案,让地面和床铺生出了斑驳的图腾。墙边的镜子映出我们的身影,映出他金色的头发和我的黑发交缠在一起,如同交织的波西米亚织网。
“我爱你。”我说,“或许早已如此。”
这份爱,太过沉重,超越了单纯的爱情或亲情,变成我的堡垒和枷锁。
只是我心知肚明,我从未想过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