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或者说,我本该死了。
吵醒我的是周四清早的闹钟,我习惯性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熟练地把闹铃声关掉。楼下传来母亲做饭时油锅滋啦的吵闹声,还有锅碗碰撞的叮当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头脑昏沉到令人想要呕吐。
“别睡了!快点下楼来吃早饭!”
我听到楼下传来母亲拉着长调、扯着嗓子叫我起床的大喊声。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有身上浅灰色的吊带睡裙,总觉得有种不能忽视的违和感。我掀开软绵绵的被子,赤脚走出房间,脚掌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吱呀声、狭窄又有些陡峭的楼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饭菜的香气,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变幻,被包裹在巨大的泡沫中,将我一并拢住。我颤颤巍巍走进了洗手间,撑着盥洗池的边缘,看镜中的自己。
眼前的少女有着一身经烈阳照射过后,呈现出健康光泽的棕黄色肌肤;她的头发乌黑且乱蓬地垂在肩膀下面,长度接近手肘的位置;她的目光清冷平静,眼尾微微上吊。她就这样对着镜子将自己上下打量,似乎是一时间还不能接受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事实。
两只猫其中的一只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打着哈欠坐在洗手间门前看我,冲我“喵喵”叫了两声,之后甩甩尾巴走了。像是刻意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我说句早上好。
餐桌上摆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碟已经盛好的什锦炒饭,我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将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束起了一股马尾辫,可手指缠绕的发绳的动作却让我感到无比的生疏。我坐上餐桌,拿起一双黑色的筷子,又觉得这双筷子的质感太过沉重。荷兰豆在口中被嚼碎时的触感,好像和某些被我遗忘的久远记忆相互交叠,却又有些不同。
“发什么愣呢,生桑。”父亲突然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宠溺而似玩笑般说到,“牛奶是温的,给你晾好之前已经加过糖了,快喝吧,不然再等一下就要放凉了。”
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勾起了我脑海中最深的一处、几乎是无端而起的感情。我什么都没能回想起来,却一边嚼着饭,一边难以遏制地泪流满面。看我这副模样,他们两个人都吃惊地愣在了原地,我却拼命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饭。
我一定是忘却了什么,忘却了什么无比重要、却又无比珍贵的事。这份感情超越了父母对我的宠溺,超越了自我,超越了我生命当中、能够称之为美好珍重的全部全部。
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走出门的时候,父亲走上前拥抱了我。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淡淡气息,像是林间松木,富有温厚安宁的功效。我深吸一口气,对他们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然后说:我没事,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有些漫长的梦。
走过水泥路铺成的学校大门,走进班级,里面的同学已经来了大半,正在吵吵嚷嚷地谈论着前几天月考的成绩。我握住门把手,站在门口发愣,直到同班的男孩在我身后推开门,从我身侧路过走进教室。之后他回头,冲我呲牙一笑。
熟悉的气味和书桌,熟悉的字迹与笔记,这全部一切,都那么肯定又明晰地指出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凭借着记忆中本就带有的那种直觉,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我看到桌子上摆放着杂乱的书本,桌堂里塞满的语文卷子,还有我上课溜号时候写过的一本本日记和故事。我坐了下去,呼吸也不由自主放得很轻,然后我轻轻抚摸桌面上随意摆放的那个漂亮本子,像是抚摸一件已经蒙尘的宝物。
我翻开它,首页用钢笔工整地写着“林生桑”三个字。
“嘿!”同桌的女生背着书包路过我身边,突然重重地在我肩上猛拍了一下,“早上好啊,生桑,你在发什么愣呢?昨晚没睡好?”
我循着声音抬起头,看到一个梳着普通短发,发色有些棕黄,戴着圆框眼镜的女生走到我旁边的位子坐下。她嘴里轻轻哼着歌,我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她的名字:“早上好,佳怡。”
没过多久,班主任走进教室,我们开始早读。书本上一连串的文字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但我还是能准确说出它们每一个字的发音,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诧异,也让我恍惚。
在那之后,早读结束,我们开始上课。在学校度过的这一整天中发生的一切,都给我一种平淡却遥远的感觉,我好像已经脱离这些很久很久,一直活在一片不自知的虚无当中。我好像弄丢了灵魂拼图中最重要的一块,让我的心也随之空了下来。这一整天里,我什么都没能留意,只是在不停回想,回想被自己遗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好像是来自于一场很长又很遥远的梦境,就像来自天空的彼端,漫长到在那里,我甚至拥有了新的人生和生命。只是现在梦醒了,我也就理所应当回到了原本的世界里。
我开始像以前那样上学放学,和朋友一块儿散步聊天,一块儿打打闹闹。她们都说,觉得我好像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也沉稳了不少。每当这种时候,我只是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快,下一场考试也开始了。每次月考之后我们都会抽签随机重分座位,我和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孩分开,跟一个不太熟的男生坐在了一起。也没什么太多交集。他整天上课都趴在那里睡觉,下课就跑出去打球;我则是整天上课都坐在那里发呆,下课就被一块儿玩的女生喊出去一起上厕所。
我回到了这种普通的生活中,即使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用普通这个词来形容身边的一切。这种日子平淡却并不叫人痛苦或者厌烦,只是,我仍然不可避免地执着于回想失去的记忆。
之后是期末考试,考试结束之后还有十五天的补课时间,再然后我们将会迎来一个短暂到形同虚设的暑假。我又被重新分了座位,是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班内少有的没有同桌的位置。我前面坐了一个喜欢看课外书的男孩,他沉默寡言,每天只闷头趴在那里看各种书籍,还被老师发现并没收过好几次。每每当我视线越过他匍匐在那里的身影、向黑板望去时,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被揪起似的、难以言喻的阵痛。然后,伴随着疼痛而来的,便是无处可寻的,却又没有止境的悲伤。
后来,暑假到了。
抛除那些摞成一堆、我根本没兴趣翻看一眼的暑假作业外,我暑假的日常活动基本就是缩在房间里一边吃雪糕一边看小说。我们家不大,但是我很喜欢自己的房间,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里,有一扇上下开合的天窗。在这里,我觉得自己能够短暂地脱离城市的烟霾,离夜空更近。楼梯的尽头没有遮挡的门板,上下都十分自由,但是如果不走上楼梯,就无法将视线越过楼梯转角看到上面的状况。我的父母十分尊重我的**,他们不会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进入这里。
我不太喜欢热闹的人群以及喧嚣的环境,所以即使我有能够约出来一块儿玩的朋友,但大部分时间我都还是在一个人行动。
只是不知为何,是我觉得,不论谁在我身边,都总令我感到一种无端的失意,让我觉得身边与我并行的不该是这个人。
我无法解释,只能自以为是在过去的岁月中习惯了孤独。
我喜欢傍晚的时候独自去楼下散步,虽然不能溜猫,但是楼下有一家非常大的书店,我是这家店铺的常客。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总喜欢去那里转转,偶尔挑一本感兴趣的书回家,或者在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坐在楼下一个人静静望着天空荡秋千。
直到某天,直到某天。我又一次来到这间书店,然后在书丛林立的高柜间、在满溢着淡淡古木与灰尘气息的木板间,见到了一排瞬间便吸引住我目光的漫画。像是被指引着、像是宿命、像是命运之轮早已在冥冥之中静默等候,先前的一切迷惘不过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等待这命中注定的指引和相遇。我着了魔似的走上前去,那部漫画的侧封皮上,用红蓝色的英文写着《Hunter X Hunter》的字样。
随意拿起其中一册的时候,我看到了漫画封皮上画着的那个金发少年的模样,也正是在这一瞬,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眶涌了出来。
我回想起了那些有关过去的全部,回想起那些至今不曾记起,了解,知晓的,完整保存的,最鲜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