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朝局稳固,百业俱兴。
朝堂之上。
头顶的进贤冠两侧垂着暗红的布带,穿着一身黑色朝服的丞相褚鹤如同往常那般语气平稳地向皇帝解说着让其余百官心里绷着一根弦的奏折。随着话音消失,宽大的袍袖落下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小心地松了一口气。
权力日渐增大却依然尽心尽力为国操劳的丞相大人行止越发沉稳了,不知何时起脸上的青涩早已褪去,变成游刃有余的圆滑老练,也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如今朝野上下已经再也没有人敢小瞧这个在皇帝授意下推动了一系列变革的丞相,甚至连暗中向皇帝谏言离间都起不了作用,那几个人反而被丞相寻机彻查了家底。
朝会终于结束,皇帝离开之后,在殿中尚低着头的百官有几个暗中交换了个眼神。
褚鹤权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跟着人群大步走出大殿。大门一开,外面的寒风毫不留情地迎面袭来,与温暖如春的大殿里相比冻得人直打哆嗦。
尽管已经在朝服里裹了好几层中衣里衣,碍于风度的朝臣们总不好显得过分臃肿,此时就都遭了秧。下人是没办法进入这里的,殿外有很长的台阶和石板路要亲自走。这会即使是心思再多的人此刻心里也只是想着赶快出宫,到点着炉子的马车上避一避风寒。本想着出来之后在殿门口和人说几句悄悄话的也瞬间歇了心思,只后悔自己怎么没再在里面多加件背心,浑然忘了刚才在殿里还热得头顶冒汗。
也许是因为寒冷,又也许是大家心里都装着事,这段路显得比平日里还要长。
宫道上被清扫得很干净,众人步伐就比平时快了些,变成了小碎步,若不是周围还有人估计都想一路小跑暖暖身子。
褚鹤在人群里不紧不慢的身影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再加上没人跟他走在一起,某种无声的孤立就更明显了。
其实褚鹤是在想事情。
今年冬日不知为何比以往寒冷了许多,这会儿冷些倒是不怕,怕就怕等到开春了还是不变暖,那就会影响田里种子发芽。可是之前分田的改革花了不少银子,现在国库里也没有那么多余粮,一旦真的发生寒灾,连之前花费了大力气的田地改革都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还没想出个结果来,抬头就瞧见了宫门。
褚鹤恐怕是唯一一个从不觉得这条宫路长的人。被下人麻利地扶到马车上,怀里摸到暖炉的时候,褚鹤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手里握着的温度有些烫。
马车里的陈设比外面看起来要低调。坐垫上暗灰色的皮毛上隐隐能看出些杂色,似乎有被细心地染过。
视线在桌上尚且温热的糕点上一触即分,褚鹤想起来,昨晚自己温婉贤淑的妻子跟他说过今日要去岁寒寺上香,他还记得她柔柔的语气,带着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
也难怪如此。
褚夫人一直对她这几年都没有怀上子嗣心怀愧疚,而且尽管她无所出,褚鹤还是对她相敬如宾,而且在妻妾中最宠爱她,让她在内宅里的地位一直保持着。
褚鹤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子嗣的了,也只能在这方面稍微补偿她一些了。
“今日先不用回府,去岁寒寺。”
车夫应了一声。
等到了岁寒寺,山上的石阶下远远就看见一驾马车。
有等在马车旁的丫鬟在窗旁通告了一声,一位穿着天青色褙子披着白披风的妇人下了马车,迎着褚鹤的方向望。
等马车挺稳,褚鹤下车上前握住自己夫人的手:
“怎么下来了,冷不冷?”
“为了早点见到老爷,不碍事的。”
褚夫人微低了螓首,脸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一抹娇羞。
携着褚夫人的手,后面跟着几个仆从,褚鹤一步步地登上石阶。
大约登到一半的时候,天上开始飘下雪花。
细碎轻软的白色在眼前飘落,褚鹤蓦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上一次来岁寒寺还是什么时候?
似乎有某个身影在他眼前浮现,牵动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都多久没有想到她了?
也是因为他日理万机,少有空闲的时候。只有有时夜深人静之时,放下手中的文书,揉着眉心,心里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像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形容不出。
“老爷,您有事找王大人吗?”
褚鹤回神,才发觉自己盯着的是一家三口,一男一女牵着中间的一个小姑娘在登石阶。
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是王大人?”
“对啊,王温王大人,旁边是他的妻女。”
褚鹤对王温不太熟悉,只见过几次,所以才一时没有认出来。他觉得眼熟的,是那个女子。
是王温的正妻纪雨昕。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褚鹤就觉得有种阔别已久的感觉涌上来。一直以来都压在心底逃避着的东西随着这个名字一起喷涌而出,且因为长久的克制,反而来势汹涌。
褚鹤垂下眼帘,片刻便掩去黑眸里那些险些喷薄溢出的情感,再抬眼时已经一片淡然:
“小心些,别摔着了。”
等几人到达山顶的寺庙时,雪已经下大了。
前面王温和王夫人牵着女儿一路小跑进了寺庙,小姑娘发出了银铃一样欢快的笑声,像山间的小鸟。
到了屋檐下,王温向僧人欠身。僧人合掌念了声佛号,笑容慈祥。
和自家夫人说了几句话,王温不经意回头,就看到了扶着夫人进了寺的褚鹤。王温似乎愣了一下,又冒雪快步走出来见礼。
“见过丞相。”
“无妨。”
“此处雪大,我们进去说吧?”
进了殿,几人取下披风,相互见礼。
“上回见到王夫人还是在宫里的年宴上,那会儿就觉得令媛真是漂亮伶俐,这会一看真的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童子呢。”
褚夫人拿帕子掩了嘴笑,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
做父母的总是乐意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的,雨昕面上笑意真诚了些:
“她可当不起褚夫人这么夸奖,珑儿,快来见过夫人。”
“珑儿见过夫人。”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像个小大人一样提着衣摆努力行礼请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表情还很认真。
“哎呦,瞧得我心都要化了。”
看到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褚夫人心中的那点伤感也都暂且抛到了脑后。
两位女眷又闲聊了几句,关系竟拉近了许多,约定了一起进内殿去上香。
等两位夫人带着小姑娘进了内殿,在外殿留着的两个男子默契地一起沉默了。
王温微低着头,看不出什么攻击性,褚鹤也没有释放出上位者的气势,脸上挂着一抹淡笑,目光飘到殿里一根柱子上,好像柱子上的花纹特别好看。
殿里没有什么人,时间变得很漫长,但两个男人都很沉得住气,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位夫人带着小团子从内殿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老爷,王夫人说后院有梅花很好看,我们去看看吗?”
褚夫人看起来心情很好,主动拉住了褚鹤的手。
褚鹤微微一愣,回握住她的手,温声道:
“今日先回府吧,等雪停了再来吧,别感了风寒。”
“好。”
褚夫人对夫君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转念一想,褚鹤一下朝就过来陪她上香,这会儿应该也很累了。
王温和雨昕还打算再待一会儿,因此两家人就此分别。
撑着伞,褚鹤扶着褚夫人一步步地走下石阶。
“慢些,小心脚下。”
“……啊,”褚夫人忽然抬头看向褚鹤:“我刚在庙里给老爷求的护身符,交给主持去念经加持了,本来想着去看看后院的梅花就去取的,这下忘在寺里了!”
“我去吧,先把你送下山我就去取。”
“真是给老爷添麻烦了……”
“无妨。”
重新登上石阶来到寺门口,褚鹤平复着气息。
本来护身符让下人来取就好,只是由他亲自来取显得心要诚一些……吧?
褚鹤犹豫了一下,抬脚跨进了门槛。
一路走至主持念经的内殿,门口立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回来,上前将护身符递给他,念了句佛号。
四下里没什么人,也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褚鹤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望。
想是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吧?
从侧门跨出,褚鹤在穿过长廊的时候暗自想到,口中呼出的气息变成了一阵白雾。
两边都是雪片和梅花,他一抬头,白雾散去,就看见了红梅落雪之间,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闻声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
褚鹤忘了言语,忘了动作,只是呆呆地被定了身一般凝望着那双似乎和以前分毫未变的沉静双眼。
那人也同样回望着他,半晌,微微一笑,主动顺着小路走上前来冲他福身一礼,弯起的眉眼间一片坦荡:
“褚鹤。”
两人隔着一道扶手相对,一个在回廊里,一个在雪中。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姓名,褚鹤一愣,向来心思缜密的丞相大人难得有些不会开口。
“……你过得怎样?”
褚鹤知道自己的话问得有点多余。雨昕面色红润,从她和王温的相处都能看出来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有爱她的夫君和可爱的孩子。
而这些都是自己无法给她的。
尽管问题多余,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我过得很好。”
雨昕眼里的神情很认真。
并没有因为已经过了许多的时间和距离而敷衍,也没有因为褚鹤如今的权势态度卑微,而是一如从前。
好像褚鹤还是那个胸怀家国渴望一展宏图的少年儒生,雨昕也还是那个纪府里不受宠也淡然处之的庶女。
“也恭喜你……得偿所愿。”雨昕重又低了头,后退一小步福身一礼,“丞相大人。”
褚鹤被她这一礼从回忆过去的恍惚感中猛地拉出来,眼神里也下意识收起了外露的脆弱情绪。
也是,他实现了当初的心愿,也舍弃了一些东西,到底是已经回不去了。
这种回忆,大家也都应该默不作声地深埋在心底才好。
“王夫人。”褚鹤举手投足间儒雅翩翩,同样给雨昕躬身行了一礼。
按理丞相是不该给一个女子行这种礼的,褚鹤这一礼是为表感谢。
雨昕受了这一礼。
再抬头时,褚鹤眼里的迷茫动摇已尽数散去,温声向雨昕告辞。
雨昕默默说了声再见。
看着褚鹤洒然转身,雨昕还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褚鹤的步子很正,节奏也很稳。
“娘亲!”
“夫人。”
背后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雨昕回头,眉梢已染上了笑意。
红色的小姑娘扑进她的怀里,两人头顶顺势遮上了一把伞。高大的男人自己在伞外,把母女俩护在伞下。
拉着女儿向王温靠近,雨昕抬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
“夫君,我们回家吧。”
雨昕:“还遗憾吗?”
褚鹤:“不遗憾了。”
但是怎么可能不遗憾嘞: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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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孑然一身女道士×美貌心狠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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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褚鹤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