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却有人推说内急,将烟揣在兜里,起身出门。
上座的人不合时宜地抽身,陪坐的人难免心头惴惴,只是合作方的老总浑然不觉气氛尴尬,反而慈眉善目地招呼叫做息辕的年轻特助。
“小息特助啊,是吧。”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像座佛,旅游景点街头堪作镇摊之宝,“我看你们老息总好像身体不太得劲儿啊,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啊?”
室内众人面色各异,面面相觑。小息特助讪然起身,差点崴着了脚。
跑了几步这才堪堪追上息衍。空旷的走廊里,见到亲侄子的老息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身上那是香水吗?”或许这语气能称得上是咒骂,“他那是喷了杀虫剂出的门吧?”
近距离吸入毒气长达半小时,息衍委实是忍无可忍。只是带着侄子才往前走了几步,刚过转角,他面上的不忿便收了起来。
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指尖挑开盒盖拈住烟尾的动作可称熟稔,但他只是摩挲着光滑的纸卷,并未急于将那支烟抽出。
“把柄都捏好了?我实在不想再跟这种货色打交道。”神色淡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包间所在,男人终于将选中的那支烟递到唇边。
“医疗器械的质检回扣也敢吃。”他咬着烟轻轻嗤笑一声,再掂了掂手里半满的烟盒,回头递了个眼神给息辕,“你先回去吧。”
息衍行事,三分看心情。今日显然,心情不太好。
息辕闷闷地想。
或许是因为早晨他臭着脸抱怨的那一个噩梦吧。
-
偶尔,会见到候鸟。
人类将候鸟旅行的路径归类为“习性”,但本质上,那旅途只是生活的轨迹。
有大致的方向,有向导先驱,有迹可循;有未知的前景,有世事难测,有心无力。明确而盲目,候鸟就像人类。
“人类就像候鸟。”
说出这话的时候,息衍刚刚第一次地品尝了尼古丁的滋味。
“不怎么样。”他的评价不算宽容。
“但适合我。”
听得出其中自我贬低的潜在信息,但白毅没有开口劝阻,只是立在洗手台边将手细细清洗。
学校的盥洗室只保有基本的洁净,原就微妙的味道混入香烟气味之后更加一言难尽。但白毅只是默默擦净水迹,而后在漫长的沉默中开口道:
“我家还算清净。”
这一句听来,大抵只是在回应友人先前的抱怨。
但他微微停顿后,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补充道:
“但是,禁烟。”
-
白毅有着脆弱的咽喉。
明明是极其健康的人。
又或许,正因其具有太过健康的饮食习惯,所以他才会被食堂小卖部中五角钱的辣条、一元钱的辣鱼以及一元五角钱的辣片辣到生活不能自理。
而息衍害怕他咳嗽的声音。
竭力克制下的、自咽喉深处传来的低咳,总如银针一般,赠与观感“刺痛”。那是彻彻底底的精神折磨。
是而,在亲耳听见白毅在隔壁房间断断续续咳了半夜之后,白毅所在方圆十米,即是息衍的禁烟区。
-
将那一支烟按进随身的灭烟器中,息衍的视线越过缭绕的烟雾,对上镜子里那一张脸。
半开的推门和迟疑的来人渐渐明晰起来,息衍的意识亦如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男人捏着烟尾的手不为人知地颤了一颤。
“再会”本身,即在意料之外,又何况它来得太快。
没有问候,遑论寒暄,连一句“为什么”都太显矜贵。可到底一流餐厅的盥洗室也不过几十平米,他们终有并肩立于洗手台前的时刻。
他们在明镜中视线交汇。
事态不曾变好,但也不会更坏。
仍是有底气的那一位先开口了。正在办理入职、暂从接风宴上脱身的白衣青年垂下眼帘,在打湿的手上揉出泡沫。
“醉了?”他这样问。
息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蓦然又想起,对方是低着头的,于是微愣之后开口,出口是一声轻松低笑。
“很久没醉过了。”他说。
口是心非,答非所问,都不及水龙头来得热闹真挚。将泡沫洗净又擦拭双手,白毅直立镜前,最后整理着装。
衬衫一如既往熨烫得一丝不苟,连立领都完美。他重新扣上第一粒纽扣,随后后退半步。
他没有再看掐烟之后傻站了半天的人,却分明是在对他说:“我先走了。”
听着自己回应的那一声“好”消散在远去的足音里,息衍面上久违地浮现些许茫然。
-
城市里有一座桥。
桥下的江把整座城市一分为二,一半新城,一半旧城。
坐进汽车后座时是夜里十点,息辕在副驾上歪头就睡了。到底照顾侄子,没有将车窗打开,息衍在沉闷中沉默了挺久,终于对年轻的司机说:“送我去江边吧。”
打发司机送侄子回家,息衍推门而下,沿着步行道走过半座桥,再走一走,就能踱入旧城的万家灯火。
旧城养着名为“过去”的魂;但公寓在新城,公司也在新城。
他在桥的正中凭栏而立,点了一支烟,却任它对着来往车灯空燃到烟尾。
夜阑人静,万鸟归林,舟船入港,已经看不见路过城市的南飞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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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尾巴上,出了个大新闻。
得到消息的时候,某位财经版的女记者正在工位上赶稿。
“——哈?”她咬着波板棒棒糖,口齿不清,抬起头来,疲惫与震惊纠集在表情里,显得有些狰狞。
“社会新闻——?”
“你说那位息总?”
带着人马直奔全市最好的公立医院,女记者在急诊里见到了被围困的主刀医生。对于现场语速如连珠炮弹的同行们,该女记者不屑一顾,反倒好整以暇地先整理起了鬓角。
财经版的女人,要雅正。于是她雅正地向前迈步。
却在下一秒,面色古怪了起来。
-
“热心市民息先生路见不平……”
“市政府对此事给予高度关注……”
“……将授予息先生‘见义勇为先进分子’荣誉称号。”
手起刀落。
一小块苹果“咚”的一声落入塑料碗底,白毅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人。
“哦。”他不带感情地重复,“见义勇为先进分子。”
“……你还是喊‘热心市民息先生’吧。”遭受降维打击的息衍面无人色,“顺耳一点。”
……好,不出所料,白毅没再理他。
息衍也不明白自己运气怎会如此绝美,以后或许出门都得先看老皇历。难得放假出门遛弯,遇见持刀抢劫的不说,被抢的还是穿着母校校服的小鬼。
地痞流氓犯浑,热心市民挨刀。送医吧,还被送到了前任手里。
嘶,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五分钟整。
病房的门合上时,息衍摸过手机看了一眼。白毅在房间里,正好待了五分钟整。
牙签插在果肉正中,大小均匀的苹果散落在碗里,碗平平稳稳摆在床头柜上。水果刀收进抽屉。果皮断了三次,绕成圈落进纸篓里。
放下手机,息衍再去摸那只碗,叉起苹果送入口中,挺甜。
不知是病患家属所送,还是他自己精心选买。
手机振动,是新的短讯。息衍靠在床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也不去看。
有些困了,但外卖还没有到。
-
高一时候班上决定去秋游,采购负责人是白毅,而息衍被派去给他打下手做搬运工。
跟在白同学屁股后面逛了半小时的超市,搬运工息某终于忍无可忍、谋权篡位。
“这一只不好。”他按住对方捏着苹果的手,转手拎起另一个,“这一只,你看这儿有个同心圆。条纹也多。”
“这个才甜。”
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白毅,难得地面露犹疑且没有坚持自己的选择。他后退一步,成为了新的搬运工,开始跟在息衍身后逛超市了。
后来息衍才知道,这人实是在味觉上有一种微妙的钝感。
酸、甜、苦、辣、咸。剖去一个“辣”字,其余四种之中,除非刺激过于强烈以至于引起生理不适,否则白毅并不太能品尝出差别。
因此不会挑选蔬果食材,倒也是情理之中。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对于气味过于敏感的息衍。
挑食材他很行,挑食他更行。
——所以,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在替他订餐时完全不踩雷。
一个是受他剥削四年之久的打工人息辕,一个是和他朝夕共处整整八年的白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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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第二天,息衍的病房里已经添置完毕生活必需品。傍晚时,他立于窗边下望,来往的人已少了。人声渐消,差不多是换班时分。
他正发愁晚饭吃些什么,踱回床边,床铺桌板上笔电的荧幕还亮着光。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床头柜上他叮嘱息辕特地送来的药还静悄悄躺着。深夜时候疼起来他都快忘了手上的伤,枕头都教冷汗浸得凉了。
到底是身体紧绷太久,一直不得喘息。只一朝放松,曾经仗着年轻被他放肆滋长的毛病便都前赴后继赶来报应。
他俯身去捡那一盒药,因为忽而感到刺眼,想要将它收起。身后却忽然响起门声,脚步也熟悉。
他几乎是下意识将药盒往果篮侧边一塞,欲盖弥彰。直起身来,挂上笑容,回头招呼,正见对方视线落向果篮。
白毅身穿轻便常服,手里拎着样式简单的保温饭盒,餐具备了两份,是要与他一起用饭。
息衍僵住的面色渐渐和缓,也没有尬聊的心思,老实凑到小桌边去。看对方修长手指挑开按扣,碗里是清淡的粥。
他以往可不喜欢喝粥。
但主治医生掌握着他的病历。
无论是何种药,都没有遮掩的必要。
食而不语。暖粥入喉,咸淡适宜。用餐完毕,息衍取了纸巾,鬼使神差递出一份。
动作太过熟稔,可明明多年未曾做过。
息辕若是见了,都该惊掉他那一副一百度不到的傻瓜眼镜。
白毅接过,动作表情皆自然。而后他收拾碗筷,起身披衣。
他越过息衍的肩,视线落在屏幕已经熄灭的笔电上,淡淡说道:“不可熬夜。”
转身离去,将门带上,也无多余话语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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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住院半月有余,晚饭日日雷打不动,是诸多种类的养胃小粥。
药盒上渐渐蒙了浅淡的灰,烟瘾也许久不犯。息辕几次询问是否要居家休养,请私人医生照看,他都拒了。
“回家可没有粥喝。”他微微眯起双眸,难得带着三分无害笑意,看得息辕一头雾水,愣是想不通他什么时候爱上了喝粥。
又怎么说得上“爱”,只是难免不舍而已。
就也难免,在出后面那桩事时,息辕会怀疑息衍只是爱上了住院躲懒、不想再回去理会偌大公司、这才上赶着去挨刀子了——
若非事出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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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手术顺利完成,观察期亦是渡过平稳。立冬那一日,息衍独自办理出院手续。
向问讯台询问白毅坐诊科室的地址纯属一时兴起。右边眼皮唐突一跳,他也没太放在心上。走在路上时他还悠闲打量行人神色。年轻时他总喜欢做这样的事。
直到路遇有人行色张皇,护士手捧手机匆忙拨号,他忽而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他到的正比医院保安早上一些,也所幸早上那么一些。
拨开人群,正见情绪失控的中年男子从怀中抽出锋锐的刀。寒光一线凝在刃上,正要向前刺去了——
那时候,护在年长医生身前的,正是白毅。
行动比思想更快。息衍猛地扑了过去,从中年男子背后拧住他手臂,将他带倒在地。
原只是想远远看上一眼而已。
倒让他又做了一回见义勇为好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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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受伤,是万幸。
息衍仍按照原定计划出院。他得回到他集团大楼的最高层,继续做他万恶的资本家。
事后他收到短信,惟有“谢谢”二字。发出讯息的那串数字没有备注,但他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
没有更换,倒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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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的第一日,他收到诸多问候,与一个巨大的蛋糕。
“Surprise!补过生日。”
负责整活的是春招时才入职的总经办新成员,一个元气满满的女孩子,工作的时候言简意赅惜字如金,不工作的时候一张小嘴叭了个叭叭叭从来没完。
“要不是您的主治医生跟我们说您住院期间要注意饮食,万万不能碰奶油蛋糕之流,我们都不知道您生日原来是这个时候。听说过的还是农历生日?小息总都还是回去问了才确定呢!怎么捂得这么严严实实嘛。”
“因为确定日期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就合计了一下干脆推后时间给您庆祝啦。出院加生日是双倍的快乐!……”
息衍一时有些走神了。
他想起有一日白毅值的夜班,深夜查房。他原在为熬夜被抓包而尴尬,对方却摆出两碗清汤寡水的面,说是夜宵。分量不多,正够饱腹,又不至于教他睡前积食。
他只字未提“生日”二字,他也记不得了。
十六岁以后他从不过阳历生日,原因也只剩白毅一人知晓。
他俯身吹熄烛火,想起某一日的江风猎猎。出逃的少年人踩着质地温软的棉拖鞋。穿得单薄,脖颈漏风,很冷。
在打哆嗦之前,同伴的手臂压覆在肩背。
不轻不重,正够安定心神。
这是息衍的二十九周岁生日。
昔日同学好友,有几位孩子能打酱油了。
当然,也还有些,等待良久,终遇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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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收到婚宴请柬时,集团旗下商场的圣诞节活动已经筹备过半。婚礼定在元旦,女主角是高中班上的文娱委员,从前是文静秀丽看似柔弱的好学生,步入社会以后却成了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生意上她与息衍偶有交集,双方都是聪明人,彼此之间也无算计余地,合作算是愉快,赴宴也算商场交际。
与她做过一年同桌的白毅出席,自也不算意外。
他们被安排在同席,亦是相当合理。
只是他二人各自习惯的穿搭、一黑一白相邻相衬——多少有些扎眼了。
“还像从前一样啊,你们二位。”
对往事并不知情的老同学笑道。
息衍也自气定神闲地笑,人前总不能露怯。懒洋洋地卷起衬衣袖子,去执酒杯,却看见旁边多了橙汁一杯。
白毅声音清淡,竟也来简单寒暄,视线扫过那橙汁,不经意似的提起他十一月的见义勇为。
“有伤在身,少喝酒总是好的。”
老同学恍然意会,便都不许息衍沾酒了。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桩事来——”毕竟事隔多年,又有酒精作祟,壮了胆的姑娘絮絮叨叨说起从前,“应当是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或者高二刚开学?息衍有几日脸上挂了彩的。”
“那时候他只说是平地摔、磕着了,我们却都觉得是和人动过手。”
“所以——当真是平地摔吗?”
白毅随意安放的视线微微一凝,偏头来看息衍。息衍面不改色,微微一笑:“当真不是。”
身边人吃了一惊:“喔,真是与人动手了?”
息衍点了点头:“年轻嘛,难免。半大的小兔崽子谁没干过几次架啊。”
未曾想他今时说话也依然如此直接,男人们哄笑起来,距离感消弭殆尽,他们甚至问起输赢结果了。
白毅从来不苟言笑,中正平和,不加入这等话题才是寻常。众人看来,息衍自嘲所用的“小兔崽子”一词显然不包括他在内。
他微微抿唇,自也不会开口补充。那一“架”,实是有他参与其中。
不早不晚,正在息衍最后一次过阳历生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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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锅店归家的少年带着一身烟火味道,还带着准备留宿的好友。他二人平日里都是独自居家,谂熟之后便偶尔串门。
只是,平日串门,也只是为了battle刷题速度。今日息衍却懒得学习。翻箱倒柜之后,他摸出两个几近崭新的掌机来。
对着说明书与电脑网页查看良久,他们终于开了第一把“魂斗罗”。
在地图中上跳下窜,享受难得跃上心头的紧张与快意,少年人眉眼间神采飞扬。
直到楼下隐约传来动静。
正好手上通了一关,他们将掌机放下,侧耳细听。
是中年男女进门又争吵的声音。
息衍面色微变,站起身来,正踟蹰间,仿佛又有什么易碎的物品被打落在地。
他按住同要起身的白毅的肩。
“你在这等我。”他抿了抿唇,“……就好。”
白毅轻轻颔首,看他转身离去。房门才被合上,哗啦啦一片声响细密,又有东西接连落在地上。
他没有窥听友人家事的心思,却隐约有些担忧,到底走到了紧闭的房门一侧。
争吵声停落下去,交谈声不甚清晰,他渐渐放下心,准备坐回桌边。
——却听见有人暴跳如雷,咆哮出声。
内容刺在他心里,血淋淋。
“野种”。
怎敢想,被吼的那人该有多疼。
有谁打了谁一耳光,有谁挥了拳,有谁跌落在地。
白毅推门而出,疾步下楼,眼见一片狼藉。
也来不及看,也顾不及瘫坐在地的中年女性。他冲上前去,发了狠地使劲,将那还要挥拳的男人一把推开。
息衍终于双目聚焦一处,终于从茫茫大雾中找到自己的意识。他狼狈地站起身来,看向自己的父亲,又看向自己的母亲。
“不是的、不是的……”他的母亲如是反驳道。对他,也是对他的父亲。
他再转身,踉跄了一下,所幸被白毅搀住。他夺门而出。
-
“他打不过我。”而如今息衍如是说。
“他也只能打打女人罢了。”他微微一哂,仿佛只是在嘲弄陌生的混混。
唏嘘与控诉声中,息衍转过脸来,视线正落进白毅眸中。
这一眼太深,仿若深夜浓雾,最后却化散成清浅的笑,那是清晨急雨。
“我想,尝一口——”
他说的是酒。
白毅看了他一会儿,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他将那一杯被冷落许久的酒递到他手中:“只一口。”
不远处的音箱里播放起陌生的音乐,他们抬头望去,那是祝福视频。
看来气质稳重娴静的女青年出现在大屏幕上,眼中笑意灵动如当年。曾经与文娱委员最为要好的女班长原是只能以这种形式出席。
她唤她中学时的绰号,语句都真挚,末了竟还喊话到场的诸多同窗旧友。
“转眼间我们都快奔四了,还没有稳定下来的老朋友们要加油了噢。实在没合适的我们再回头看看班里其他单身狗。当年的朱砂痣、白月光或者初恋,都可以再试试嘛。”
原以为已为人妇能教她焕然一新,结果还是当初那副跳脱性子。被点名的这两桌人纷纷哄笑起来,笑闹间竟真有人席间会意对视。
不包括息衍,也不包括白毅。
他们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望着暗下去的屏幕,望着望不见的过去与未来。
或许他们并不平行的视线会在遥远的某处交汇。
可无人能知,遥远有多远。
-
城市偌大。商人与医生,没有相遇的理由。
再去到重逢后第一次偶遇的那一家酒店,是在城市的初雪。上一回那位令人厌烦的同席之人已在享牢狱之灾。这一回说来无事,无非是将近年关、却要长途出差,息衍特地请将要随行的众属下用餐。
酒过三巡,他照常出门透气,息辕亦步亦趋。
说是透气,实是烟瘾犯了,总得解馋。
可他这些时日忙得上火,息辕心头有数,憋不得要开口,闷头跟了半路,终于出声相劝:
“叔叔,这几日咳得厉害,少抽点吧。”
息衍敷衍颔首,随口应和。人到盥洗室外,却逐渐停了脚步。
再掂了掂手里烟盒,新拆的,仍半满。像是挣扎了一下,息衍最终将它扔进侄子手里。
息辕傻站在原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息衍自不会等他想明白,他也没法明白。
他推门而入,盥洗室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空气清新剂是柔和的气味。
墙上贴着白底红标,上书“禁止吸烟”。
息衍对上镜子里的自己,一声嗤笑。
有点刻薄,还有点苦。
-
小年,息衍坐在头等舱里,静候起飞。目的地是大洋彼岸,目的是递出橄榄枝的广袤市场。
他合上眼。脑海中,谈判桌上可能出现的情形他已重复描摹百遍千遍。如今不该想了,他总得休息。
他确实没得想了,却非为了休息。
如说,矫情是沉疴重疾。
看清来人时,息衍觉得自己有病。
并没有即刻注意到那视线。直到将要路过,白毅才垂首看来。
他所见故人,面色不太好看,竟也不像错觉。
仰起脸来的人缓慢地展露出笑容。
“回纽约?”
青年仍是一身白衣,出挑甚至出尘。他指间微有些红,许是为风度失了温度。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此从容,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是。”
到底没有失了方寸。息衍点了点头,算作应答。白毅转头查看座号,兀自落座——
正在他左手边,隔着走廊一道。
睡得昏昏沉沉,迷蒙中睁眼,息衍转过脸,看见某人正读杂志,翻页声很轻。
他端书的手稳稳当当,执笔操刀亦如是。有多好看,有多熟悉。
手指碾过自己指尖,呼吸声中夹杂一声喟叹。息衍再合眼,却似嫌热,将左手垂落在外。
梦里不知是身是客,有人回握他的手,不似昔日总有些凉,居然十分温热。
原来暖气太足,竟会将人烘傻。
终于睡醒,睡无可睡,行程才将过半。路程太长,最怕起烟瘾。他早担心过,却仍旧托大。
明明近日烟瘾越发大了,全仰仗息辕跟盯。
不到用餐时分,不愿讨要零食,息衍无所适从,最终拿起杂志。
左侧人已熟睡,他记得翻页要轻。可杂志还未取出,虚握的左手间捏住什么东西。
手掌下,扶手上,躺着小巧的戒烟糖。
他愣了愣,再侧头去看,白衣人安睡。
却不知哪个才是梦。
可这又算什么,道别不该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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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哪有什么道别,他们悄声无息分道扬镳,失散在异国土地。
一支烟吸完,息衍复又做回面目丑陋资本家,喜怒不形于色,笑里绵绵藏刀。谈判桌上过关斩将,不在话下。
一个又一个合同尘埃落定,还未至农历新年。临了,息衍却不与属下同归。
“回去好好过年。”他只将人送到落榻的酒店门口,眯起眸子慵懒道别,属实像只狐狸,“有事找你们小息总,我要放假。他年轻,他不必。”
他再回房,一觉睡到天黑,起身时简单洗漱装扮,出门赴小宴。
包间门开,正是端丽女班长、与她美籍的先生。
拓展海外业务本就有她夫妻二人于中周旋牵线,这一顿饭你点单我请客倒也痛快爽利。生意已谈累了,小宴上便不再理会,信手拈来的话题也都琐碎有趣。
主菜用了大半,女班长忽而话锋一转,直指白毅。
“他这次回国,与你可有交集?”
息衍自是奇异,语气仍不经心:“又能有什么交集?他救死扶伤,我活蹦乱跳。”
女班长笑得开怀,语气带歉意,眼神却犀利:“可是七年前的事,我多过嘴了,他回国是为你。”
息衍仍是笑,手中的刀叉却摁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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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来的是新的中国年,时代广场自不会有钟声纪念。但也少不了商家以此做噱头营销吸引华人顾客,入眼竟也有三分喜庆红艳。
息衍漫步在人群之中。在这样的世代,已经少有人为他族样貌惊异。他并不是逛街,也无消费**,走进这不夜城里,到底为一个约定。
“明年,一起去时代广场跨年吧。”
他那时接得多果决,心里却早已定下告别。
背上重担的时候他别无选择了,可他没有开口知会对方分毫。不是信不过,而是太了解。
他不是个会害怕“自毁前程”的人,白毅亦如是。
可如果有人要面临未卜前途,他只希望,唯他一人。
他教白毅翘课、喝酒、打游戏,但不能带他赌博。
这辈子他只怂过这样一次,从结果看很蠢,但七年前的他走不出围城。
终归不算错。
所以,活该七年后的他,在这里不伦不类地独自庆祝第八年。
现在想来,那几个月里,他给了他无数机会。步步紧逼或温和示好,却都没能换来他一分坦诚相对。
事到如今,也教人只能念上一句“然而,然而”。
如再去叨扰那人,他又会如何?如何与父母交代未来,如何信他往后不再犯混?
那一首《天下无双》到了末尾,他抬眼看灯影重重,漫不经心地跟着哼唱了:
“想说你知整个地球上,无人可使我更想奔向。”
终于到了十二点。
下一首叫作《步步》,他隐约记得歌词如何写就,正是他现在所作所为。
“一步步走过当时心愿,一步步走向孤单明天。”
反复练习的千万次道别,在反复无常的人生之中,终究得到实践。
他按断音乐,拨出电话,心想,只听十二声。
可一声未尽,对方已经接听。息衍结舌半晌,对方也无言。
他最终说出口了,带着酝酿许久的无恙笑意,只如故人阔别久,顺理寒暄。
“新年快乐。”他说。
他听见沉默,终于沉默中生出叹息。叹息太清晰,人声都远去。
有人上前来,停在他身边。
他说:“新年快乐,息衍。”
下篇虽然是息衍视角,但其实写的是白毅向他走去的一步步。再之后他们会坦白、拥抱、牵手、接吻、doi、结婚,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就不写了,我只负责操控命运让他们践行约定:D
p.s.没去过时代广场,都是编的,当是真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