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万里无云。来自西北干燥的风被强烈的阳光蒸去了最后一丝水汽,夹杂着大沙漠中粗粝的沙子,吹在大汗淋漓的面庞上,顿时引起了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
高大枯瘦的老树下站着一个穿了深黑色军装的男人,他低着头,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向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提交上去的申请竟然被否决了?!
年纪轻轻的少将处理起各项事务来是难得的沉稳成熟而且老辣,但唯独在针对斯乐的问题上,表现得冲动激进。
前一阵子他刚因为呈递上去的提议挨了处分写了检讨,昨天又将先前的提议捯饬一番,着重渲染描绘了未来由于斯乐产生的种种灾难。他很是东拉西扯了半天,自觉已经把上级绕晕,才重申了自己的想法—即刻处死“万恶之源”斯乐!
这次,他没挨处分也没写检讨,而是被安排了一个职务—监管者!
工作内容很简单,主要是观察被监管对象,判定其举动有无违法的嫌疑,并且还要每天写观察报告,以供专业人士评估被监管者的危险性。
至于负责被监管者的衣食住行,是顺带的。
这一职务工作量不大,报酬高昂,但问题是,被监管对象是斯乐那个混蛋啊,摔!
向浔当机就要一口回绝,但转念一想。照目前的情况,斯乐是不太可能死了,倒不如搁眼皮子底下盯着。
尽管他因为前世的事很是讨厌斯乐,巴不得他早死了再重新做人。但不可否认的是,能搞出那么多麻烦的斯乐,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也是最有可能结束末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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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实在不像个监狱!
房间的布置呈冷色调,以黑白灰三色为主。南边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外面的阳光被拦在外面,明明是白天,屋子里却是一片黑暗。东面墙上有一扇门,旁边是一个巨大的书柜,里面的书籍摆放得很整齐,但很干净,没有落灰。
青年散漫地靠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过长的黑发披散下来,衬得脸庞如白玉一般。他低着头,右手执笔,正借着床头暖橘色的灯光阅读膝上摊开的书,神色认真专注。
深灰色的地板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纸张,乍一看像无数堆叠的雪花。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青年抬起头来,轻嘲浅笑,如明珠晕光,照亮了一室的黑暗,“哟,哪位?来救赎我?”
末日最年轻的异能强者道,“不,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你无可救药。”
向浔说完,大踏步地向前,无意间踩到了不少白纸,最后停在了距离床头不到一米的地方。他的目光一寸寸从青年身上划过,刀子般锋利,带着掩饰不到位的尖锐厌恶。
青年随意应了一声,清隽眉眼浸着厌世般的冷淡,“既然这样,你来早了。距离我出狱,还有将近二十年。衷心祝愿,没有我的存在,人类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他的语气居然很真诚,只是流露出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看一场盛大却可悲的戏剧时才有的冷漠戏谑。
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神明俯视人间,令向浔狠狠地皱了皱眉,差点把背了一个小时的稿子给气忘了。他沉默了片刻,强行按捺下想揍人的冲动,语气平得没有任何起伏。
“早就达成的目标有什么意思?既然世界注定毁灭,你不想逆流而上,偏要人类存活下来,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吗?不如,做个交易?”
向浔说这话时,回想起两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
怎么说呢?要论搞死某人的方法,向浔说起来头头是道,光计划都能做八百个。但提到说服某人,他就无能无力了。
但是,既然他已经接受了任务,就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向浔冥思苦想,都打算武力胁迫了。
就在这时,有个不起眼的小兵给他塞了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说服别人的多种话术,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太巧了!
向浔压下心底的一点疑惑,决定尝试一下。虽然他并不觉得前世理智清醒到变态的家伙会吃“激将法”这一套。
青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神色晦暗不清,他道,“无聊,我”
向浔打断他的话,语速很快, “我们会提供给你研究所需要的一切资源,而你可以在管制范围内尽情研究,表现得好,可以减刑。”
青年沉默了。他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一丝意动,精致白皙的面庞仍旧是冰雪般的漠然,隐隐有几分前世的影子。眉宇间是刀刃般锋利,仿佛是从血与火中淬炼出来,似乎不可能为任何言语显出软化的迹象。
向浔注视着青年,心里已经在默默考虑“武力说服”的可行性了。
但意料之外的是,青年薄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成交。”
向浔微微有些诧异,但他下一秒立即道,“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监管者,向浔。”
青年轻飘飘地应了声,态度很是无所谓。他用一种轻慢的,似乎在唤小狗的语气道,“哦,监管者啊,把地上的纸捡起来。”
向浔忍无可忍,他上前,一把拽住青年的衣领,怒气冲冲地道,“斯!乐!你给我放尊重点!!!”
斯乐呼吸有些困难,但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稍微往后一仰,凌乱黑发划过男人干燥的手心。“哦。”
向浔霎时松了手,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紧接着,他对自己的举动生出了一点恼怒。
斯乐似乎没有察觉到,“那么,监管者大人,请把地上的纸捡起来。”
这样,应该够尊重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不负责这个。”向浔道。
他还是感觉斯乐的语气很怪,从唤小狗变成了哄不懂事的小孩,把轻慢藏了藏,但还是露出了点小尾巴。
一听这话,斯乐往床上一躺,眼眸一闭,声音倦怠,“我困了,明天见。”
逐客意味明显得就差直接说请你滚出去了。
向浔:“……”
在一片黑暗中,青年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合上了眼眸。他纤长浓黑的睫毛遮住那双潋滟漂亮的丹凤眼,眉宇顿时少了几分锋利。乌黑长发,冷白皮肤,整个人显得很是无害,一点也看不出骨子里的恶劣冷漠。
他的双手放在身侧,自然放松。原本被握在手心的黑色签字笔滑到了地上,但搁在膝盖上的书却顺势滚到了床里侧。
俨然一副装睡到底的姿态。
俗话说,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向浔盯着青年安静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头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他清晰地意识到,就算现在把斯乐从床上硬拉起来,也不能在今天完成任务了。
因为,只要斯乐不愿意,他就能想出一万种方式拖延糊弄。
向浔移开眼,尽量不去管地上的纸,打开门离开了。
向浔离开没多久,装睡的某人就真的睡过去了。
他一般情况下一天能睡十六个小时,对向浔说的话也不完全是假的。
当然了,嗜睡这毛病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他前十六年的人生,目标明确,规划清晰,很少会浪费时间在睡觉上。
直到,
斯乐的思绪中断,在漫长的黑暗中,他陷入到昏沉的睡梦中,意识处于迷蒙的混沌中。
在黑白两色的世界里,无数扭曲的光影飞速闪过,像很早以前的旧电影一样。‘他’对周围的景象漠不关心,只一味地往前走,仿佛被什么致命的东西吸引着,如飞蛾般扑向烧灼生命的火焰。
终于,‘他’在一间房门前停下,然后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切都是昏暗的,唯有最中央的纯白花朵,明亮而娇妍。它的外形很像是昙花,层层叠叠,纤细柔软的花瓣如易碎朦胧的月光,又似拢在夜色上的薄纱,干净美好,仿佛能够涤净灵魂的污垢。
而‘他’的目光,却落在纯白花朵的下面。在那里,鲜艳的颜色不断流淌着,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小水洼。
那是,流动的鲜血。
梦境就在这时,如玻璃般破碎。
斯乐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黑发微湿,有几缕贴在白玉一般的面庞上,浑身上下就像是刚从水中出来似的。就是在这种有几分狼狈的时刻,他的眉眼仍然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
他现在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梦到上面的场景了。
第一次梦到时,斯乐的心脏甚至涌上来强烈奇怪的悲恸,他不甚清醒地拿起柜子上的水果刀,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的不清醒,却令斯乐厌恶上了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他不在意生或死,但生命必须要完全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当天晚上,斯乐直接将手腕绑在床头,打上了一个他得花一个小时才能解开的结。靠着这种方式,他生生扛过了随后几天梦境的影响。
次数多了,他进入睡梦时,虽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但能清晰的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醒来后也只是有点虚弱,缓一会儿就好了。
斯乐如是想。
他不知道在外人眼中,自己的脸色白得有多吓人,再加上毫无血色的唇瓣,简直像是时日无几的病人。
连向浔都暂时把厌恶和偏见搁一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青年蹙紧了眉峰,下一瞬,他凭着感觉找到柜子上的水果刀,直直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刺过去。
他拿刀的手被握住,干燥温暖的感觉顺着两人相贴的地方传来,陌生极了。
斯乐彻底清醒了,他手指一松,扔了刀,道,“放开。”
旋即,那人松手,另一只手向青年额头探去,“生病了?”
青年冷冷避开,“放心,死不了。”
那人自讨了个没趣,也不恼。他只是提醒道,“你不要忘了我们昨日的交易,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房间里无论昼夜,都是一片黑暗,连时间的痕迹都隐没了去,今天和明日的界限模糊成一团,不看表根本分辨不出来。
“不急,”青年慢悠悠地起身,被子掉落在地。他下了床,按照记忆找到衣柜所在的位置。然后打开柜门,随手挑了一件刚洗过的衣服。
他身上这件,早就皱了。
这几年斯乐一直在这里,虽说人身自由受限,还被重重监视,隔一两个月还要打白工,还有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小时思想教育。但是他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的,从未在这方面受过苛待。即使末世降临了,他每天还能吃上水果。
斯乐心里很清楚,这些优待多半是靠着外出打工换来的。他无亲无故,不会有人想着照顾一二。
青年低着头,一一解开上衣的扣子。
站在床的那一边,一直关注斯乐的男人身体一僵,目光一愣。他有心提醒青年一句,但又担心这样做了会显得自己心虚,只好默默移开视线,盯着柜子上的苹果看。
等了十分钟时,向浔忍不住看了一眼,还没换完,他体谅。等了二十分钟后,他心想,我忍。等了半个小时后,他开口道,“要不,我帮你穿?”
约莫试探出了这位监管者的忍耐底线,青年这才道,“不用,我穿好了。”
他慢腾腾走到男人面前,拿起柜子上的苹果咬了一口,然后就要往垃圾桶里扔。
现在的苹果,可不比以前。末世降临后,许多植物被污染,不能食用,幸免于难的寥寥无几,弥足珍贵。
向浔就见不得斯乐这德行,立即上前制止,“别浪费东西。”
斯乐眼都未抬,随手一扔,“那给你了。”
向浔险而又险地接住,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他眉头紧锁,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气。
前世今生,唯有一人,能只凭几句话,气得他想撕下稳重的外皮,不管不顾地把对方揍一顿。
就是面前这位!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正事要紧,才勉强保持冷静。
“现在可以走了吗?”
“等等,我还没上厕所,洗漱,吃饭呢。”青年似乎没有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恶狠狠,他慢条斯理道。
现在又不知道要研究什么,虽然答应了交易,但他实在提不起劲来。
“没关系,但这里不方便。换个地方后,你可以慢慢倒腾。”向浔咬着牙,冷笑道。
“只不过,上午要是花了太多时间在琐事上,下午就不去研究中心了。听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说,昨儿个送去了刚捕捉到的变异花王……”
“现在就走。”青年漂亮黑沉的丹凤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璀璨的极光落在冰层之上。
他主动搭上男人的手腕,动作颇有几分亲昵,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但微凉的触感让人想到某种冷血动物。
向浔本人顿时提起十万分的警惕,默默揣测斯乐的用意。
首先,排除觊觎他身体的可能性。
因为前世斯乐洁身自好得很,不仅不搞男男关系,连男女关系都不搞,最爱的永远是研究和实验。而且,这一世的斯乐,目前没有觉醒任何异能,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他的相貌,自然无从见色起意。
其二,排除弄死他的可能性。
因为房间里没有任何作案条件,唯一的水果刀还掉到地上,被他悄无声息地踢到床底下了。而且也没有必要,斯乐已经答应了交易,在没有找到下家时暗杀盟友毫无可取之处。
那就只可能是试探他的身份了。
下一秒,青年的行为印证了他的猜测。
斯乐刚碰到他手腕处的检测器,就翻脸无情地甩开了他的手。
行吧,异能者不招某姓斯的天才待见几乎都是上一世公认的铁律了。
重来的这一世,很多东西都变了,唯独这一点倒是一直未变。
“地上的纸,扫在一起烧了吧,没什么用了。”刚刚翻脸不认人的人使唤起来毫不客气。
这次,向浔没有拒绝,他不想斯乐再弄什么幺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