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谢尔·阿克曼的尸体早已腐烂,她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直到五天后腐烂的臭味传出门外才被察觉。
夏佐·汀瑞克刚从地面上回来,顺走的钱财装在一个褐色的束口袋里,随意地挂在腰间。
11岁的他已经是臭名昭著的儿童盗窃团伙的头头,但由于时刻带着兜帽的怪癖,至今没有人见他过长什么样子,通缉也无从抓起。
对他来说,宪兵不是威胁。地上那些富人们才懒得因为一只手表或一条项链报案,最多不过暴怒一会儿便将此时忘在脑后,重新买个一样的。
走向住处的途中夏佐闻到一股恶臭,他的五感比常人敏感很多,有时要靠眼罩和耳罩才能入眠,更别说无时无刻揣在口袋里的薄荷香了。
腐肉的恶臭令他作呕,尤其是臭味的发源体离他家很近。围在屋子外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有他手下是小鬼头崔弗,余光瞧见他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夏佐捏着鼻子问怎么回事,这导致他的声音听起来瓦里瓦气的。
“库谢尔死了,尸体都发臭了不知死了几天。”崔弗回答,还生怕他不知道库谢尔是谁,解释道:“听说她是原场那边的,原场就是——”
“好了,我懂你的意思。”夏佐打断他,生理上的厌恶变成了心理上的恶心。
原场是地下街对风月场所的代称,因为那种地方让人发泄的不过是一种原始冲动,故作此称。
夏佐从束口袋里勾出一枚成色不错的玉扳指,扔给一旁的小鬼头崔弗,冷声道:“找人处理掉,明早我不要再闻到这个恶心的味道。”
“好的大哥!”崔弗兴奋地说,学着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宪兵动作向他行了个礼。
经过库谢尔的房子时,夏佐做了会儿心理准备走了过去。人群自动让道,没人想体验一把他手中夺取多人自由的匕首的滋味。
夏佐一脚踹开木门,被扑面而来的刺激性味道逼得退后一步,但如果不通风,这个屋子迟早变成毒气所。
“喂,小孩,还活着吗?”夏佐抬手遮在鼻前,环视屋内,在离床几米的墙角看见了那个孩子。
他静静地蹲坐在那,像死了一般安静,黑色的头发留得很长却没钱修理,破旧的衣衫看不出颜色,露出的四肢如同白骨覆上一层干瘪苍白的皮囊。
夏佐瞳孔微缩,感到一丝心疼。
他之所以记得这家有个孩子,是因为每当他路过这条街去往地上时,总能看见木门破裂的缝隙中,望着外面的平静眼眸。灰蓝色的,不含任何感情,好像在看着与自身无关的世界。
夏佐出于好奇,无聊的时候会带点小玩意塞给他,看见男孩懵懂却闪光的眼睛,不自觉微笑起来。他不知道男孩的身份,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将他锁起,也不想知道。
在地下街,大家都是被迫流浪之人,谁又在乎你是谁。
只是他没有想到,男孩会虚弱成这样。或者说他应该猜到了,却装作不知。环境的潜移默化之下,行走在泥泞不堪的街道,冷漠早早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无论何时何地,当他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总能看见身前站着另一个自己。一个,真真正正毫无感情,淡淡陈述着利弊的自己。
男孩听见了他的声音,渐渐从沉睡或昏迷中醒来。双颊瘦削的脸从两膝之间抬起,无神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
五天了,滴水不进,却没有尝试向任何人求助。或许他也清楚,不会有人伸出援手,只会用掂量货物的眼神打量他,思索着能不能买个好价钱。
——没有价值。
闭了闭眼,夏佐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偏开头避开男孩的视线。
他本该就这样走的,就这样离去让男孩自生自灭。夏佐·汀瑞克不是什么善人,只是流氓和混混中情况稍好的一员。
如果男孩没有在他转身时站起来的话,他也不会转身,不会生出“不要把他留在这”的念头,更不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问男孩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跟他走。
男孩动作缓慢,但终究点了头,声音低到听不见——
“利威尔。”
“只是利威尔?”
“嗯,我跟你走。”
夏佐牵住了男孩,感受着指间的冰凉不语。小鬼头崔弗匆匆来迟,后面跟了不少人。
“大哥,怎么处理!”崔弗蹦跳着进来,然后瞠目结舌。
“葬了吧,尽量好点。”夏佐淡淡地回道,放在利威尔头顶的手滑入发丝中,竟帮他理了理杂乱的头发。
另一个夏佐站在阴影里冷淡地看着他,不停地质问为什么。
“无利可图、没有价值”八个字在灰暗的地下世界足矣否定一切。但夏佐没有回应,也不知如何回应。他不过相信了自己的第一感觉,它支使他留下了利威尔。
回到住处,夏佐先放水让利威尔洗了个澡。温水流过敏感的头皮,利威尔由背对夏佐转了个身,扣住桶沿,垂着眼掩饰不安,手臂绷紧的线条却出卖了他。
愣了愣,意识到利威尔的不适应,夏佐帮他洗好头后就抱了出来,放在板凳上,拿下墙上搭着的毛巾擦头发。
湿哒哒的发丝垂下遮住了男孩的眼睛,夏佐犹豫片刻放下毛巾,给他穿好衣服,目测完头发的长度后说道:“头发太长了,剪短一点吧。”
利威尔不做声,又是点了点头。
黑色的发丝轻轻落在潮湿的地板,泛着寒光的匕首一看就是被细心保养过。
夏佐的动作利落而仔细,深夜般的黑眸沉静一片。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利威尔悄悄抬起了头,视野里尽是他暖色灯光中愈发白皙的雪色脖颈,锁骨优美且清晰,下颌线的弧度恰到好处。
男孩有些看呆了,迟迟不能回神。直到夏佐拨开他眼前的刘海,将他带到镜子前,利威尔才看清了自己新的模样。
“从现在起,抛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吧。”
镜子里,站在他身后的人掀开了兜帽。宽大的帽檐下,精致秀丽的五官展露无一。夏佐抬头朝着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气,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就不能爱上其他人了。
利威尔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夏佐是一个好的老师,至少地下街的生存要领他比谁都清楚。
他给了利威尔一把短刀,告诉他必须随时携带。
“当你不再害怕它会伤到自己时,你就能很好地使用它了。”
领地争夺,他一人独上却把手下的小鬼牢牢保护,然后用出其不意的配合战赢得胜利。小鬼们都只受了轻伤,他却因为伤口感染昏迷了三天。
这期间利威尔一直守在病床边,问他为什么。
夏佐目光悠远,望着房外围成一圈的小鬼,笑了。
“领导者可不能居安于后啊,利威尔。他们信任更强大的我,我也有保护他们的责任。他们不是我的下属,我们只是相依为命的普通人。”
后来,利威尔见证了多起背叛。地下商人的助手拿刀捅进了他的脖子,与他们争夺领地的另一个少年团体因为内斗死了一半。
地下街是地面的阴暗面的缩影,弱肉强食的戏码随时都在上演。
面对原场那些女人的勾引,夏佐游刃有余,化被动为主动,方便找机会抽身离开。但他的身上总不可避免粘上脂粉的气息,利威尔十分不喜。
“她们很脏。”利威尔低声说。
夏佐褪下外套,淡淡地回答:“利威尔,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要透露你的真实想法,尤其在它可能会招来不幸的时候。除非拥有压倒性的实力,尽量给足他人脸面。”
利威尔第一次知道,其实夏佐也活得那么艰难。
——“小鬼哟,比起你,你那个朋友在地下街才最危险。”
某天突然出现的男人抽着烟,烟蒂明明灭灭,雾气模糊了他疲惫的容颜。
利威尔警惕地横刀挡在身前,男人瞧见他的动作笑了笑,抖抖烟灰,靠着墙含糊道:“我叫凯尼,是一名宪兵。不用紧张,我不是来捉你的。本来打算探望一下我的妹妹,没想到听到了令人伤心的消息。看到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那个叫夏佐的少年把你教的不错。”
“他比我更适合照顾你吧。”
利威尔眉头紧皱,大声追问:“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凯尼一愣,“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了出来。
“他没告诉你吗,他可是相当珍稀的东洋人啊,地上的贵族不知有多少想养来玩玩呢。”
利威尔的脑海中浮现出夏佐过分俊秀的脸庞,再联想到他上次说接了单子却半个月不见人影。
不详的预感瞬间充满胸腔,心脏一阵收缩甚至疼痛起来。
凯尼沉默地看着剧烈颤抖起来的男孩,突然有点不忍心告诉他那个残酷的真相。但男孩比他想象的敏锐,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夏佐他……怎么了?”
聪明的小鬼。
凯尼闭上眼睛,“如果你确定他是叫夏佐·汀瑞克的话,他已经被小罗伯夫玩弄致死了。真蠢啊,竟然敢接刺杀议会大臣的任务,就为了地面的居住权呢。”
短刀掉落在地,利威尔双瞳失去神采,眼眶发红。他忽然抬起拳打向自己的脸颊,一下又一下,额发垂下盖住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泪水顺着脸侧滑落。
两周前,夏佐带他去了一趟地上,告诉他人类现在生活在三座高墙之内,外面的世界有数不清的巨人。
尽管如此,地面的环境也要比地下好太多了。没有腐烂与污浊的空气,没有溅满血迹的小巷。王城整洁壮丽,来往的行人衣着华贵,光鲜亮丽。夜晚的天空不是漆黑一片,原来还有星空存在。
夏佐问过他,“利威尔,我们不回地下了好不好?”
他同意了。
为什么他当时没注意到夏佐的不对劲呢,被地上的繁华迷了心智,竟忽略了他玩笑中的彷徨。
是他的话让夏佐决定去犯险。
——是他害死了他。
“啧,你在自责吗,小鬼。”凯尼捻灭烟头,“喂喂,愧疚和自责有什么用啊,不如让宪兵大人教教怎样你复仇,把那些恶心的贵族踩在脚下啊。”
利威尔猛地抬头看向他。
凯尼清楚地看见,男孩眼中的稚气尽数褪去,浓烈炽热的杀意连他都背脊发寒。
啊,看来那个少年是他非常重要的人。不过恨也好爱也好,只要能作为他的信念支撑他活下去,便都无所谓了。
可惜,那个少年终究要成为利威尔心中的暗伤了。
凯尼讽刺地想。
有了目标之后,利威尔·阿克曼的成长无疑是惊人的。他锋芒毕露,如没有刀鞘的利刃。
“你忘了夏佐教的生存守则了吗?”凯尼皱眉。
“哈?我当然没忘,但我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东西。”利威尔冷冷地擦着短刀,“我不怕死,只怕名气不够大,他们不上钩。”
凯尼无奈地摇了摇头,戴上黑色礼帽。他知道利威尔苦苦等待的机会要来了,而他也准备像夏佐当年一样拼上性命。
两个疯子。
844年,调查兵团未来的第13代团长埃尔文·史密斯找上了利威尔,双方阐明条件后完成了交易。
利威尔加入调查兵团,埃尔文帮他扳倒罗伯夫并除以最狠厉的极刑。
散发着腐烂臭味的地下室不知堆积了多少漂亮少年的尸骨,太多年过去了,利威尔发现他再也找不回夏佐一丝一毫的痕迹了。
只要独自处在安静的房间里,利威尔就会记起夏佐还在的那段时光,偶尔自然地扭头对空气说话,好像他还在那里。
“利威尔,该走出来了。”埃尔文曾担忧地按着他的肩劝道。
被赋予人类最强称号的士兵却拍开了他的手,淡淡地说:“夏佐从没有束缚过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靠着思念他撑到现在。”
利威尔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追求自由是因为想在更多的梦境中见到他。但几乎调查兵团的每个人都知道,兵长的心里有一块暗伤,埋藏着地下街的往事。
他不停地回想,不停地痛,不停地活着。
本番外与正文无关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番外·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