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落,暗淡的光轻柔地覆在各家屋顶上,余杭城内已有点点灯火支起,街上的人影愈发寥落。
伙计和少年盯着那迎面走来的道士,齐齐看傻了眼,虽说江南人杰地灵、仪态出众的人物并不少见,但这道士的风姿气度仍可令人眼前一亮,仿佛画中仙人。随着他走近,无论是伙计还是少年都从心底油然生出一抹自惭形秽,特别是那伙计,方才在女童面前喋喋不休的自信此刻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摩挲着门板,竟露出几分和少年一样的局促不安,点头哈腰地冲对方作揖。
那道士仿佛很习惯这般情境,他拨了拨女童发上的小铃铛,再一看伙计和少年的举动,立刻将刚才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下笑道:“这回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没呢。”被唤作臻臻的女童笑嘻嘻地抱住他的手臂,娇嗔道:“刚见着个偷东西的乞儿,我抓着他来退赃,没揍人的。”
听这年幼的小姑娘张口就是打打杀杀,伙计顿时一个哆嗦,心中庆幸着刚才言语谨慎没有得罪她,随即态度愈发恭谨了,他这神态被道士看在眼中,脸上不由得多出几分无奈。
“你哎……”
道士用手戳了戳女童饱鼓鼓的脸颊,旋即对伙计正色道:“在下纯阳宫玉虚子,敢问店家,方才我师侄可给贵店添了麻烦?”
看着女童鼓着腮帮子试图用眼神“威胁”自己,莫说对方并未给店里造成麻烦,就算真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也必是不能当着对方长辈的面大咧咧地告状。当下,这伙计老老实实地将刚才发生的事又重复了一遍,还明里暗里恭维了女童几句,总算将对方哄得舒张了眉眼。
说完后伙计便识趣地退到边上,只余那少年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承受着纯阳两门人的注视。与伙计不同,他显然想在女童师长面前为她说几句好话,可惜却没伙计那多年跑堂练出来的好口才,加上紧张,磕巴了半晌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多、多谢……贵人、为吾抢、呃不、要、要回、钱钱袋……”
女童噗地笑出声,接到长辈不赞同的眼神后,立刻又收敛了嬉笑神情,她放开李忘生的手臂福了一福,口齿清晰、落落大方地道:“顺手为之,小郎君不怪在下多事便好。”
“不不不怪!”少年连连摆手,他盯着玉冠长袍一身道士打扮的纯阳宫门人——玉虚子李忘生,仿佛鼓足了勇气,期期艾艾地问:“这位、呃、前辈,不知道观可教人……学医?”
李忘生微微怔楞,他意识到这少年还未放弃学医救母的念头,这般毅力本是令人钦佩,可若真遂了他的心思,对其母却是大大不妙。他正思索如何委婉地劝说对方打消念头,却忽然听身边的小师侄女脆生生地道:“你们五仙寨的病症杂得很,真染上了,惯常都是找相应的人去治,换成旁人可不见得能治好。再说……”
她冲伙计身后的医馆撇撇嘴,“这街边小医馆哪有什么杏林圣手,你当随便抓个大夫都能治得了你们五仙寨的疑难杂症吗?如今能被称为神医的,大约只有孙老先生与盛神医吧,他们现今都不在余杭。”
听女童肆意贬低自家医馆,同时还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那伙计只能僵着脸敢怒不敢言。少年却蓦地亮了眼睛,下一秒,他做出了个让在场几人都吓了一跳的动作。
只见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女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一反刚才说话磕磕巴巴的样子,那嘴上仿佛得了神助,说出来的话半点不带打顿:“贵人、小姐您菩萨心肠,吾从南地一路走到中原,现在终于听得神医下落,求您行行好,告诉吾那位孙老先生与盛神医到底在何方,求求您了!”
“哎你……”
女童连忙闪身躲去,少年就势一转,又欲对李忘生磕头。李忘生沉吟两秒,伸出手臂做了个上托的姿势,下一瞬,一股柔和的力道便托着少年的上半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多礼。”他温声对少年道:“你从南边孤身来此,想必路上耗时已久,学医更非一蹴即至之事,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是可能的。我先问你一句,你阿母的病症,当真拖得?”
少年大力点头,十分激动地解释:“我母体弱、非死病……慢慢治、也可……”
李忘生颔首,旋即正色道:“纯阳乃道门之下,对岐黄之道略有涉猎。也是凑巧,有‘盛手孤针’之称的盛长风神医近年正于华山隐居,为我派贵客,你若有心,不妨随吾等归去,盛神医擅调养,若能得他指点一二,也不枉你千里迢迢从南地来到中原。”
少年呆愣愣地听他说完,待明白他话中意思后,脸上顿时无可抑制地浮现出狂喜之色,从指尖到嘴唇都微微战栗起来。那伙计在旁边听得也呆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有个傻贵人对这破事大包大揽、愿意介绍个穷酸小子去找名医拜师,有人引介,哪怕最后拜不成,能在名医身边做个药童混点皮毛,对他们这些小人物而言也是天大的机缘了。
可惜机缘不是自己的。
伙计心中充满了各种羡慕嫉妒恨,末了酸不溜丢地斜眼瞅着那少年,嘟囔着说:“还不谢谢这位道长?你这小子,怕是将半生的福运都用在此处了吧。”
那少年二话不说,再次跪下磕起头来,这一次李忘生并未闪躲,直受了他三下后,才再次将人托起来。
女童张着嘴,脸上同样呆呆的,回过神来不禁追问:“师叔,你这是……”
李忘生招招手示意少年走近,他一手携着女童,将她朝着少年那边推了推,道:“臻臻,师叔予你一个任务,自此至吾等返回华山途中,你需得耐心教导这位小郎,使他通人情明事理,兼学诗书礼仪,不可怠误,记住了。”
阿罗愣住,他悄悄歪头,只见女童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语调中也充满了错愕:“为什么?!”
李忘生继续微笑:“盛神医在华山隐居两年有余,兴许不日便要离去,你从胎中带出的弱症,多亏盛神医的妙手才调养得当。月前盛神医便曾知会观中,让我寻一聪慧弟子,随他学些认穴拣药的本事,待他走了,你的针药也无需停滞,尽数落于那人身上便可。”
“不要啊!!!”
女童顿时惨叫一声,甩开方才的娇矜,抱着他的胳膊就开始嘤嘤嘤:“师叔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下山之前盛先生终于停针,他说以后吃吃药就可以的!你怎么还要找人继续扎我!还找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半吊子!”
李忘生被她这番故作姿态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当着旁人的面把小女郎扒开,只得任她拽着自己的袖子蹭来蹭去,温声道:“别怕,刚才是我说的不准,针药只是统称,实则不会用针,捏捏穴道煎个药便可。”
“如此唤师兄去不可吗?”女童继续耍赖:“何必寻个外人,留在我身边多不方便啊!”
“你洛师兄年逾十七,又担着静虚门下诸多事务,已是分神乏术。且你为坤道,如今又正谈论婚事,寻常还是避着些为好。”李忘生见女童还是不依,语气也略略严肃了些:“臻臻别闹,若是平常我自不会约束你,可近日金仙公主时常往来观中,你与洛风过于亲近,可是嫌他烦得事不够多?”
女童这才瘪着嘴不吭声了。李忘生见状缓和了眉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转头对少年道:“抱歉,可吓着你了?”
少年原是提心吊胆生怕女童不肯留下自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李忘生刚才故意压低声音说的话他根本没听清,也没心思听,此时被问到,连忙用力摇头,神情中仍是一派忐忑。女童见他浑身上下都写满“紧张”两个字,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本来恹恹的神情也散了几分,想到这人接下来都要由自己管教,她的态度也没那么疏冷了,当下主动开口:“小郎君,敢问如何称呼?”
“我……”少年嗫嚅两下,“我名lo、lou……”
他来中原时日尚短,言语都是在流浪期间囫囵学的音节,一路上从未有人主动问过他姓名,此时想说,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准,当场急出一脑门热汗。
“罗?”女童歪歪头,看到对方的困窘,主动出声替他解围:“唤你阿罗可行?”
少年张了张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苗音译成官话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在女童一双美眸盈盈的注视下,他只感觉脸上火烧般地发烫,生怕多嘴询问会让对方感到不耐,听着发音相近,赶紧胡乱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女童也没有多想,这年头的平民百姓没有正经名字的多了去,一个来自南疆蛮夷之地落魄少年,有个称呼就足够了。她放开师长的衣袖,端正地作揖致意,在收敛了小女儿的娇憨姿态后,整个人气质骤变,其娴静端宁,又是令少年一阵手足无措。
“我姓李,名瑕,小字臻臻,乃纯阳宫静虚子门下。纯阳清修,以道入武,若愚不惑,见性明心,我欲上体天心,参无上剑道,其路漫漫,愿与君共勉。”
少年:“……”
点头,可是……真的听不懂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