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6章 第六章

眼前这名男子面如冠玉、星目剑眉，一袭黑衣长身玉立，更显其风流倜傥之姿。然而在场的唐门弟子见了他，却纷纷凝神屏息，垂手肃立，不敢再有任何轻佻之色

“无寻少爷怎地来了？”唐之袖拉上外袍前襟，赤着脚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并无半分羞涩扭捏之态。她在幼时便与唐无寻相熟，只一眼便看得出，唐无寻此刻的心情用愤怒二字着实难以概述。

跟在唐无寻身后进来的还有一天不见踪影的分堂堂主与管事，从脚步声判断，两人身后还缀着好些个身手不错的弟子。乍一见当前塌了一半的屋子，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有心询问，却碍于唐无寻难看的脸色，只得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

唐无寻左右一看便明白之前发生了何事，他深深吸着气，努力平复下内心的暴躁，但语气仍是硬邦邦的：“肃堂主，安排人手巡夜，再检查一下账本和小密房，找个知事的来回话。”他干脆地转身向外走去，语速极快地吩咐着众人，末了又加了一句：“之袖也收拾一下。”

唐之袖应下，随后退回了自己那间通风良好的房间，有了主事之人，唐门弟子的行事顿时变得井井有条。唐之袖收拢了地上的机关零件，随后从室内拖了一架稍大的屏风挡住墙上的破洞，就着剩下的半桶凉水简单梳洗了一下。

在这里意外见到唐无寻，唐之袖便知道，最近肯定又发生了棘手的事。唐无寻是唐家堡数一数二的暗器制作高手，他粗通各派武功，眼界开阔，平日做事果断雷厉风行，是唐家下一代的中流砥柱。像今日这样情绪不稳的情形，唐之袖在印象中还从未见过。

唐家堡的具体起源已不可考，发展至今，除了本家子嗣，也收了不少外姓弟子赐予唐姓，以壮大自身实力，到了现在，蜀中唐门弟子已逾千人。从前朝传下的血脉如今分为了数个支派，有的支派多年没有出息的子侄，在唐家基本没什么地位，只能靠着血缘依附着过活。这样的族人与唐家所收的外姓弟子一并被称为外堡弟子。

唐家堡内堡弟子俱是唐氏血亲、精英之后，虽称得上人丁兴旺，但嫡枝子嗣并不丰茂。已过世的上代老门主一共留下两个儿子，次子唐仲玄才华惊人，却为娶一个外邦女子脱离了唐家，英年早逝后只留下了独子唐简；老门主故去后，其长子唐仲枢继承了父亲之位，而他的妻子便是当年江湖上名望颇高的女侠梁翠玉、当今的唐老太太。

唐简十二岁时回归唐门，他天生聪颖，不但琴棋书画皆有造诣，武学天赋更是百年难得一见，唐老太太对他青睐有加，不仅收他为义子，还力排众议让他继任了唐门门主。此后，唐简内肃门规外慑江湖，同时在朝廷与吐蕃的茂州之战中毅然率门下弟子倾力报国，终于令中原武林人士逐渐改变了对唐门的恶劣印象，唐门弟子此后出入中原也再无人阻挡刁难。

唐简在三十八岁时突然洗手退出江湖，再无音信，几年之后，他的独子唐傲天在唐老太太的支持下坐上了门主之位。如今唐傲天已近耳顺之龄，膝下却只有长女唐书雁、长子唐无言和次女唐小婉三名子女。

除唐简之外，唐老太太自己也生有四子，分别为唐怀义、唐怀礼、唐怀智、唐怀信，并称为唐门四老。其中唐怀礼有二子，长子唐傲侠，次子唐傲生，唐傲侠又生两子，长者为唐无寻，幼者名唐无乐；唐怀信只生一子唐傲骨，却有一孙唐无影，一孙女唐子衣；除此之外，唐怀义与唐怀智皆无子嗣。

唐之袖故意磨蹭了一阵，待收拾完毕前往议事厅时，周遭已恢复了平静。两名主事归来带回了大部分会武的外堡弟子，小院此时看着与之前并无区别，实则防守严密，杀机重重，任谁都无法像之前那样不惊动任何人潜入院内。

议事厅内堆了不少账本，唐傲羽此时已经查完了账，正指挥着两名弟子将其分类收好，见她进来眼皮都不抬一下，阴阳怪气地道：“首席日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我这分堂的弟子学艺不精，若再勾来什么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只怕探的就不是香闺，而是小密房了。”

“您说的是，之袖必会自省。”唐之袖神色淡淡地应下了他的话。她有一个出身不光彩的母亲，自己又生得精致，是以从小就没少被人拿这点讽刺，到如今早就免疫了，听到这话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唐肃轻咳一声，正准备打圆场，不料甫一张口，话头却突然被之前一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唐无寻抢了过去：“我马上要返回蜀中，之袖也随我一起。”他睁开眼，平静的语调下罕见地隐藏着一抹肃杀：“此处分堂毗邻明教势力，你们二人今后需得警醒些，别再惹出什么麻烦事。”

唐肃很明智地将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也不去看老对头精彩的表情，只是恭敬应下。据点竟然无知无觉地被外人侵入，他其实也恼火得紧，但这事归根究底是自己手下的人学艺不精，如今唐无寻又摆明了偏袒唐之袖，他便是有再多郁气，也只能自己压下去。何况现在是个人都看得出无寻少爷就像一个火药桶，谁撞上去谁倒霉。

眼见唐无寻的火到现在还没有消下去的迹象，唐之袖也不由得好奇起来，当下随便捡了张凳子坐下，“无寻少爷，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这一问，唐无寻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可到底记得唐之袖不同于旁人，只冷声道：“你来此地可是接了任务？”

唐之袖摇头：“例行巡视而已，若不见少爷，我本计划接下来去往龙门荒漠。”

唐无寻听后立刻道：“不用去了，我才从龙门荒漠出来。”他向旁边冷冷扫了一眼，等到两个打下手的外堡弟子识趣地离开，这才咬牙解释：“之前接到消息，家里出了件大事。小婉瞒着家里，随着藏剑山庄的五庄主叶凡私奔了，无乐带人去追，结果受了重伤。”

这果然是个大消息，唐之袖手一抖，刚拿起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

门主之女和人私奔，这可是嫡支的大丑事，唐家堡虽不像官宦人家那般规矩苛严，但到底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别说门主在不久前才将女儿许给了江湖上另一世家霸刀山庄的庄主，结果一转眼，女儿就在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跑了！如今不仅唐家堡颜面无存，霸刀柳家又岂能善罢甘休？

唐之袖总算明白为何堂主和管事从出现起就一直在装鹌鹑了，若只是唐小婉与人私奔还好，可事情牵扯到唐无乐，就没那么简单了。在蜀中时，同辈兄弟里最疼唐小婉的就是唐无乐，连唐无言这个唐小婉的亲哥哥都要向后靠，如今唐无乐却因唐小婉的破事身受重伤，唐无寻身为唐无乐的同胞兄长，在愤怒同时又深深为弟弟感到不值。

明白了原因，唐之袖顿时朝唐肃和唐傲羽飞了个眼刀，无声咒骂了一句，这么大的事居然瞒得这么紧。可那两人此时一致打定主意装鹌鹑装到底，齐齐研究起了杯中的酥油茶，就是不肯接话。

无奈，唐之袖只得顺着刚才的话头，干巴巴地询问：“小婉小姐……哦，我是想问，无乐少爷现在伤势如何？”

唐无寻闭了闭眼，声音干涩：“无乐他……今后、大约不得重用了……”

屋中顿时一片寂静。

唐之袖也沉默了。

诚然，她不喜欢一向有“小霸王”之称的唐无乐，那人又高傲又霸道，除了唐氏血亲谁都瞧不起，小时候刚进内堡学武时，唐无乐没少欺负她。可就是这么一个怎么看都是纨绔子弟的人，却是唐门斩逆堂内定的下任堂首，她未来的顶头上司。

事实上，唐无乐非常聪明，且易容术极为高超，常常能用出人意料的方法获得其他门派的武功要诀，为唐门的暗器研究提供了极大地便利。他的隐藏身份在唐家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唐之袖也是托了自家师傅的福，才隐约窥见了唐无乐的秘密。可如今，一句“不得重用” 便昭示了唐无乐日后再无执掌斩逆堂的可能，先不说唐门是否能承受得起这份损失，罪魁祸首是门主一系这点便给此事埋下了极大的隐患，唐之袖已经能想象得出，此时唐家堡内部是如何一番剑拔弩张的情景，说实话，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想回去。

唐之袖几次张口欲言，可目光触及唐无寻带着倦意的冷肃面庞，一些空泛的安慰之词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只道：“无寻少爷打算何时启程？”

唐无寻没回答，而是抬眼看了唐傲羽一眼，对方立刻会意道：“账册没有被动过。”

“看来确实是冲着之袖来的。”唐无寻沉吟一下，道：“罢了，既没有银钱仇怨纠缠，这关口也不必再多理会。我在龙门时曾委托隐元会收集一些材料，如今等不及了，天亮后我需往隐元会据点走一趟，之袖收拾妥当了便去城南最大的客栈等着，午时之前我必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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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唐之袖便一身轻装，乘一匹快马离开唐家据点，来到了城南生意最好的升平客栈。隐元会的据点不在城中，她估摸着唐无寻不会太早回来，进了客栈后便找了个临窗的好位子坐下，叫来伙计将当地有名菜式都点了一遍，又让人撤了油茶，就着清水一样样尝过去。

沙漠边地缺少蔬果，多以肉类面食为主，待唐之袖挑挑拣拣吃毕，一大桌子菜基本没多少变化。随着日头升高，街上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各种混合着各地方言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唐之袖搁了筷子，手捧水杯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堂中客人的高谈阔论，待目光瞟至窗外某处时，忽然眼神一凛。

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男一女格外惹眼。女子不过二八年华，丰肌若雪，柳眉杏目，额头贴着时下最热的双蝶云纹金钿，上身穿一件黄色窄袖襦袄，下面系着六幅大红石榴裙，此时明明已经额头冒汗，却仍努力维持着高门女儿的骄矜自傲之色，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左顾右盼。落后两步的男子身如修竹，外罩一件白色连帽长袍，腰间臂上缠绕着数条金色锁链，下坠着各种做工精巧的金属饰物，走动之间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他虽是一幅江湖人打扮，但衣着格外精致，且带着明显的西域风情，连背后背着的一黑一白两把无鞘弯刀上都镶嵌了大块的宝石，刀锋在走动间折射出森冷的光芒，与宝石的光彩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唐之袖被那人的灰色长发吸引了目光，见他步履悠然地缀在那女子身后，两人时不时凑近低语，神态极为亲昵，一时倒看得入了神。

被旁人盯着看了一会，男子似有所觉地仰首回眸，乍一见到客栈二楼临窗而坐的唐之袖，也是微微一愣，随后嘴角扬起，露出一抹挑衅笑容，双唇无声开合几下。

唐之袖手指微动，关掉了自刚才起便一直叮当作响的插件，凝神向对方望去，却发现那人又在唤她为小娘子，如昨日相见时那样，将她当作教坊姑娘调戏，心中顿觉无趣，当下草草冲那人举了举杯，转头不再看他。

唤来伙计添了一次水又加了一碟蜜枣，唐之袖突然警觉地扭头，随即便怔在原地，目光直直地黏在那大步走上来的明教弟子身上，心中骤然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难怪她刚才觉得眼熟，看这服饰打扮，是破军喵哥？还是破虏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