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4章 第四章

吹熄了油灯，被黑暗和异味充斥的地窖仿佛一头张开了大口的异兽，唐玉萍引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出地窖，仅仅是一小段台阶，踏出后却仿佛远离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身心都放松下来。

在地窖中的那些对话回荡在耳边，越是深想，越令人心惊。唐玉萍咬着唇，一直跟进了屋内，才忍不住轻声道：“首席，我不太明白……”

唐之袖此时已经净手完毕，正拿着唐玉萍带回的篮子翻找合心意的食物。知道对方此时不会有胃口，所以她不客气地挑出自己喜欢吃的，一样样摆在桌子上。听到这话，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你看得已经很清楚了。”

唐玉萍心中一松，随后立刻意识到自己情态全都落在了面前这位首席大人眼中，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必紧张。”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唐之袖主动开口道：“此事过后，明教中人的实力也摸得差不多了，今后哪些人能碰哪些不能碰，堂主心中自有考量。至于这人，也算是大意轻敌，总该他自己负责。”

唐玉萍怔了一会，脸上的表情连变了几次，随后，她站起身，向对方恭敬地施了一礼：“玉萍年幼，不知世事，还请首席大人指教。”

这情景若是被外人看到，不免会生出啼笑皆非之感。两个姑娘均是十五六岁，放在其他门派都是刚到出门历练的年岁，用上“指教”二字，未免显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唐玉萍心中清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就力压斩逆堂中多位杀手、夺得首席之位并连着稳坐三年的女子，绝不是以常理能估算的。

她将姿态放得这样低，让唐之袖也缓和了神色。她微微笑了笑，抬抬手，语气中多了几分随意：“我对此处情势并不知晓，不过今日之事倒是略知一二。”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叹：“这单买卖要是做成了，日后少不得一番撕掳。”

唐玉萍赶紧奉上一杯水，随后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愿闻其详。”

“这件事说起来，还牵扯到明教一位法王。不知你可听说过‘墨衫夜帝’之名？”

唐玉萍仔细想了想，慎重地道：“属下见识浅薄，只晓得明教中有个无影无形的杀手，江湖人称之‘夜帝’，具体名讳倒不清楚。不知首席说的可是此人？”

唐玉萍点头：“正是。夜帝卡卢比，明教四法王之首，尤擅刺杀。开元二十七年，明教众人齐聚大光明寺密谋大事，不料消息外泄，天策府奉朝廷之命，又得少林等门派相助，以迅雷之势剿灭了大量明教教众，明教高层十不存一。加上朝廷颁布‘破立令’，将明教斥为邪派有意打压，其在中原的势力也随之遭受重创，不得不大举西迁，这便是当年震惊江湖的‘大光明寺事件’。夜帝便是在此战役中脱颖而出，他在一片混乱中帮助那位陆教主冲出重围，回到西域后凭卓越的战功和武艺，升任新一代法王。”

“这些明教旧事暂且不论，我要说的，是夜帝的身世。玉萍，你在西域也呆了一阵子，应该知道这黑戈壁以西有一片歌兰朵大沙漠。‘歌兰朵’一词在当地土语中的意思是‘暴躁的恶魔’，沙漠白日里酷热难耐，夜晚却滴水成冰，并不适宜住居，然而在这片沙漠底下却有无数天然生成的洞窟，期中错综复杂，却又蕴含着足以供少数人生存的水源和食物。这片沙漠的地下洞窟中生活着两个远古部族的后人，他们的祖先在千年之前便互为世仇，到了现在依旧争斗不休，因为仇恨，也为了争夺地底赖以生存的水源。”

“因不是常常都能占据水源，所以在困窘时，这两族身体瘦弱的初生婴孩会被杀死，只有身体强健的孩子才能活下来，然后被训练成合格的战士，继续投入战争。到了现在，这两个部落的族人已经习惯了地下的黑暗生活，他们不熟悉阳光和地上的一切，即使偶尔有人离开地底，很快也会死在荒凉的沙漠中，是以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两族的消息。”

唐玉萍听得入迷，也顾不得对方是如何知晓这些辛密，连声追问道：“这么说来，夜帝就是来自歌兰朵沙漠的地底人？”

唐之袖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抿了口水继续道：“地底之人身体强健，很少生病，由于常年居于地下，以至灰发赤眸，肤色苍白，与常人差别甚大，他们能在黑暗中视物，听力也远胜于常人，在暗杀一途上的才能可谓是得天独厚。明教功法焚影圣诀中亦有‘驱夜断愁’与‘暗尘弥散’两式，修习到极致便如我们唐家的‘浮光掠影’一般，能隐匿身形，于暗处取人性命。夜帝是否修习了焚影圣诀不得而知，可我今日见到的那人，没有十来年的苦修，决计不会有那样好的身手。”

“他和夜帝容貌相近，必是血脉相连的族亲，加上又是明教年轻一辈的出色弟子，这么一个人若是死了，先不说明教作何反响，单是夜帝的怒火就够让人喝一壶的。”

唐玉萍闻言心中一凛，连忙道：“那这笔买卖……”

“买卖当然要做，唐门信誉是最重要的。”唐之袖打断了她的话，不容置疑地道：“近年来逐渐开始有明教弟子接黑市的单子，他们不同那些散客，一旦成了气候，对唐家威胁极大。如今我们才来西域不久，做成这一笔不仅有助于唐门扬名，还能极大地压下明教的势头，那般好身手的弟子，短时间内他们可养不出第二个。”

“您说的是。”唐玉萍跟着点头，随后忍不住叹了一声：“可这样一来，和夜帝算是结下仇怨了。”

“不妨事。”唐之袖神色不变，语调却在不经意间冷了下去：“明教成立距今尚不足四十载，盛时急剧扩张以至根基不稳，想来自‘大光明寺事件’之后，他们在西域的日子也不好过，否则也不至于和我们斩逆堂抢生意。回头若是有人来查主顾，也不必藏着掖着，都是做这一行的，也该清楚找谁寻仇。若还不甘心，那我接着就是。”

唐之袖说得轻描淡写，但唐玉萍也知那一句“接着”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由得心底一颤，眨了眨眼睛挪开视线。她只是个武功平平又没多少上进心的外堡弟子，很有自知之明，眼前这位年岁相当的首席既然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那么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她正想着找个借口离开，屋外突然传来大力的拍门声，来人似乎很是急切，顾不得隐蔽直接站在门外高声喊起来：“玉萍妹子！开门啊！”

唐玉萍道了声歉，匆匆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便一脸古怪地引着一个汉子再次返了回来，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道：“首席，单子撤了！”

唐之袖动作一顿，脸上却不见喜意，她放下手中的油纸包，面无表情地抬头：“怎么回事？”

唐玉萍赶紧冲身后的汉子递了个眼色，可对方似乎还沉浸在惊愕之中，似是没想到被上面大力推崇的斩逆堂首席竟是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看。直到唐玉萍用力咳嗦一声，他才恍然回过神，连忙上前作了个揖，讨好地道：“首席，单子撤了，五里巷子的弟兄们已经收齐了银子，千真万确！”

“我问的不是这个。”唐之袖面色更冷，她的指尖轻点着桌面，故意泄露出一丝气势，尖锐的杀意恍如一盆冷水直接泼在那汉子身上，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心中的旖念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眼神也规矩下来。

“首席，这可真不干弟兄们的事！玉萍妹子来过之后，弟兄们就全都躲了开去老实做活，是那金刀门的人自己找上来，要退了单子，连柜票都兑成现银一并带来了。”

那汉子心中懊悔，生怕两人不信，赶紧手脚麻利地摸出一张契单递过去，口中解释道：“按照玉萍妹子的吩咐，弟兄们刻意打探了一下其中的缘由，正巧那家也怕我们咬着不放，只一问便什么都说了。原来那金刀门当家有个颇受宠爱的女公子，过去一直养在中原，此次是头回来西域。那女公子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出来也不知收敛，一进沙漠就吃了大亏，后来巧合之下被秦煌救了……”

唐之袖忽然打断了他：“秦煌是哪个？”

那汉子一噎，他和唐之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阵，脸上逐渐露出奇怪的表情，似是想笑又不敢笑。倒是唐玉萍机敏，见状赶紧凑到唐之袖身边，小声提醒：“就是夜帝的弟子。”

——自己要杀的人原来叫这个名。

唐之袖略显尴尬，不过面上并未有半分变化，轻咳一声道：“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你接着说。”

这种暧昧之事被一个年轻姑娘用念公文的语气说出来，让人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异。

被这么一打岔，那汉子也很识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正事：“秦煌在这一带是出名的风流人物，自是来者不拒，然而他也不是能定下来的人，和那女公子好了一阵，之后……金刀门的下人说得不甚清晰，想来他定是厌弃了那女公子，独自走了，可没想对方不依不饶，一直追来了瀚兰城。前几日有商贾在教坊大摆筵席，那女公子心高气傲，见秦煌弃了自己转身去捧教坊里的娘子，一气之下便出了银子买他的命。”

唐之袖不禁扶额，刚才她还夸那明教弟子武功出众又背景深厚，结果转眼就是一盆狗血当头浇下。这种渣男辜负纯情姑娘、姑娘一怒之下千里追杀的戏码，她做杀手这几年不知看了多少，然而大唐江湖的风气虽然开放，却并不是每个姑娘都有勇气和辜负了自己的前任彻底撕掳干净，期待对方回头的、被甜言蜜语哄得回心转意的比比皆是。她只听了个开头，就对随后的发展彻底没了兴趣。

倒是唐玉萍显得颇为忿忿不平，不知是因为那被弃的女公子还是白白死掉的同门，出口的话很是刻薄：“所以秦煌去寻了那女公子？哄得她撤了单子？哼，本以为是个人物，没想到还是个只会在女人面前伏低做小的软蛋！”

来传话的汉子闻言只能嘿嘿一笑，并不接口。

唐之袖对此倒没什么感觉，甚至隐约松了口气。她刚才虽说了不惧夜帝报复，但被那样一个暗杀高手惦记上，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如今这样不起冲突自然最好。

这么想着，她干脆闭口不言，直到唐玉萍骂够了，才揉着太阳穴，带着几分倦意为这桩买卖下了结论：“行了，既然雇主撤了单又结齐了尾款，这笔买卖就到此结束。让人依着后续盯几天，没意外就划单上报吧。”

打发了两个外堡弟子，唐之袖在屋中坐了一会，到底心存犹疑，随即瞒着人换了张易容穿着常服在城中转了几圈，确定此地的明教弟子没有任何特别的动静，这才放下了心中的包袱。

此时的瀚兰城已经入夜，分堂的两位主事却依旧没有消息，唐之袖无意搀和分堂之事，便不去刻意打听。她在几个药店中买了些沙漠特有的药材，又去铺子里取了些备用的暗器，这才施施然转回落脚的小院。

唐家堡在瀚兰城北区置下的宅子虽然不大，却装点得颇为雅致，唐之袖所住的这间小院更是其中翘楚，只可惜这位住客完全没有附庸风雅的心思，白瞎了旁人的一番心思。

关好门窗，确定周围没人后，唐之袖抬手，随意自空中一抹，一具男尸赫然凭空出现，“咚”地坠落在地。

PS：跋汗族资料参见设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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