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琴案上的水渍渐渐干涸、收缩、最后消失无踪,唐之袖与于睿相向跽坐,半晌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于睿主动拉过唐之袖的手,在她怔楞的神情中,随手将毛笔蘸过的那杯药茶向地上一泼——
“金仙长公主去的早 ,阿姐何时见过长公主殿下?”她看着唐之袖的双眼,静静地问。
唐之袖神思不属,一时没有回答,于睿也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一会,才听到唐之袖用极其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见过她。我……两年前,在金仙观里,我拿到了她留下的书信……”
她的语气飘忽,瞳孔中也失了焦点,指尖神经质地划拉着琴案,在上面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于睿见状不由得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不言不语地陪着她消化才得到的信息。
“阿睿,”唐之袖冷不丁地开口,“长公主是什么时候去的?”
“开元二十年冬。”于睿不用回想便给出了答案:“长公主殿下羽化升仙后,圣上为殿下供奉,在金仙观中塑像,并再次修葺玄都坛。此后金仙观一直为皇家供奉,与纯阳再无联系了。”
唐之袖慢慢点了点头,她面上表情极为冷峻,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于睿只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握得生疼,不由得挣了挣。这一下的动作似乎将唐之袖惊醒了,她挺直的脊背蓦然伛偻下来,整个人周身多了几分难以言述的疲惫,斜斜往琴案上靠去。
“两年多前我与同门一起前往长安,途中掩人耳目溜去了金仙观。”
唐之袖捂住双眼,嗓音沙哑低低地述说:“殿下是长辈,又于我有教养之恩,她走时我尚年幼,身份低微,未能送行已是不孝。那次途径金仙观,我便想去为殿下上一炷香,聊以慰藉。”
“朝廷未曾大规模翻修金仙观,唐门武学又以隐匿身法见长,我很容易就躲进了殿下过往清修的静室。当时正是夜晚,火折子点起来后,我无意中发现静室内殿下惯常打坐的位置上,有一处暗格。”
“长公主的静室中……有暗格?”于睿闻言露出讶异的神色,旋即又面露疑色,忙忙追问:“殿下一心向道,如何会在静室中修这……阿姐确定这不是旁人所为?”
唐之袖无力地扯扯嘴角:“我幼时耐不住性子,有一次被殿下关在静室里,不小心磕坏了一块地砖的边角。那块缺角的地砖十几年没变过位置,可这一次,我在向殿下惯坐的蒲团磕头时,突然发现那块缺角地砖从别的位置被挪到了蒲团下面。”
“暗格在地砖下面?”于睿问道。
“不,与其说是暗格,不如说……”唐之袖稍稍顿了下,才继续道:“长公主使人撬了两块地砖,调换了位置,蒲团下的那块没有动手脚。我又去另一处查看,发现那一块地砖中间有夹层,里面藏着殿下的亲笔书信。”
“这……”于睿哑然,旋即神色微变,心有戚戚地道:“看来长公主殿下也是费尽了心思……阿姐,这封信是专门给你的?”
唐之袖缓慢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长公主并不知道我还活着,这封信,她其实没指望我能看到,就像是……特地写了藏在那里,给自己一个慰藉,相似的内容,她一共写了六封,全是记录调查到的信息。”
“果然。”于睿她捏捏唐之袖的手指,沉声道:“退婚之事传开后,金仙长公主极为愤怒,若非藏剑山庄无人入朝,否则必遭公主报复。公主殿下身为皇室宗亲,不便插手江湖,又不想带累师门,索性便转而扶植明教,极尽打压藏剑山庄的江湖势力。”
唐之袖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久违地升起心悸之感,语速极快地追问:“长公主殿下怎么……明教那就是一个火坑,被幕后之人扶起来的靶子!谁靠上去都不会有好下场!殿下怎么会……”
“金仙长公主谨慎了一辈子,也就在最后的时日里才放肆了一番。”于睿垂下眼帘,清丽的面上无喜无悲,恍若殿上供奉的神女,不通人间悲欢。
“她在朝中内外为明教铺路,一度被明教奉为座上宾,私底下应该也通过明教的人手查证了不少隐秘。开元二十年浩气盟成立,一举压制住为祸武林的恶人谷,自此明教在中原一家独大,愈发引人瞩目。在那之后的某一日,金仙长公主忽然秘密上到华山,与师傅私下会谈后,师傅便约束门下不再大张旗鼓寻找臻姐你的行踪。长公主离去,不过月余便羽化升仙,其后不久,师傅也传位给掌教师兄、自己或闭关或云游、甚少在观中露面了。”
唐之袖看着于睿波澜不惊的神色,忽然明白了她未尽之语——有什么能让一位受宠的长公主、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同时闭口不言?
最后长公主身死、吕祖从此销声匿迹,连盛极一时、将半个朝廷都笼络在手的明教,末了也被上位者以一种狠决的姿态连根拔起,其中的腥风血雨,只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臻姐,你还是不要回华山了!”于睿忽然握紧了唐之袖的手,从心底蔓延出的焦灼又一次打破她过往的冷静自持。
“南疆偏远,又有楼教主护着你,这一趟只当我们没来过吧!我会叮嘱旁人,他们没见过你清醒的模样、也没有证据,圣上不会知道你还活着的!”
“阿睿,冷静些。”唐之袖不得不出手点了她的穴,“别这么着急下结论。”
“可是……”
“如果此事确为圣上主导,那我过去数度入宫、又怎能屡屡全身而退呢?”唐之袖干脆反问:“圣上之前待我如何你也曾亲眼所见,扪心自问,我当年若是矜持些、退婚便回华山闭关,哪里还会有后来这般展开?清虚,你切不可因我之过,便以杀心猜度旁人。你当年入门时便曾立誓,心向大道、返璞归真,阿姐失踪多年已误了你的修行,莫再让我坏了你的道心。”
于睿眼眶一红,强忍着没有发声,她喘了口气,忽然撇开脸重重地点头。唐之袖知道自己这番重话起到了作用,当下出手替她解穴,随后放轻力道一下一下地拍着于睿的背,直到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阿姐的好意我明白。”于睿声音喑哑,她平复了心绪,再抬起头时,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般清幽透亮。
“方才是我魔障了。圣上富有四海,若要处置我等……不必如此费劲周折。毁人名声,这种阴私手段,倒像出自见不得光的女流之辈。”她略略点评两句,又问:“阿姐,长公主殿下的手书中写了什么?”
这话一问出,于睿敏锐地发现唐之袖的情绪也有了些微起伏,只是从脸上很难看出来。
“长公主未曾提到与师祖夜话,兴许手书记录时间在前。殿下从前不曾做过这等刺探消息之事,蓦然起意,只能以寻常手法慢慢探查……她查不出流言传述源头,却是探到,在流言盛起之时,有人快马加鞭从北地而来,翌日,藏剑山庄亦有快马离去。”
“北地?”于睿略一思索,随即惊讶道:“难不成是河朔柳氏?”
“嗯?”唐之袖发出一个单音。
“阿姐或许未曾留意,开元十九年间,圣上复申僧徒之禁,令各州府县衙检责处分,我派、少林及其余大小寺观皆受检,战战兢兢不敢有分毫错处,唯明教趁机大肆收容教众,东西二都随处可见其门人传教,若有不从者,皆以武力欺之,使官民怨声载道。”
“昔霍国公王毛仲跋扈,圣人下制述其不忠怨望,贬瀼州别驾,后追赐死。孰料圣旨未达,明教已斩其首,曝尸荒野,蔑视圣命嚣张已极。朝中有官员上书弹劾,被明教视为眼中钉,此后屡屡传出明教门下阴刺朝中权贵的秘闻。那时金仙长公主殿下正为明教贵客,我游历时曾面见公主,劝其明哲保身、勿涉朝政,却为公主所拒。”
于睿单手撩起鬓边发丝别在耳后,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
“公主庇护明教,若只为打压藏剑山庄,根本无需涉入朝堂,可若藏剑山庄背后还有推手,被殿下察觉,殿下必不会善罢甘休。明教与士族门阀针锋相对、状若疯犬,独孤氏、长孙氏、华阴杨氏等大族损失最是惨重,这些世族皆与河朔柳氏交好,柳氏也是鲜有的以江湖势力为根基的世族,若论哪家能与藏剑山庄相交,唯柳氏尔。”
“阿睿材高知深,这世上恐怕没什么能瞒得过你。”听她三言两语便将事情推测得七七八八,唐之袖不禁抬手鼓掌,随后正色道:“你说的不错,柳氏与叶氏明面上不甚相合,实则早有来往,两家家主乃是挚友,早年间互结盟誓,只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于睿听后微微一笑,她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条斯理地说:“阿姐过誉了,若是有心,总能查出蛛丝马迹。余杭叶氏世代铸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可见其底蕴单薄。这样一家子,在几十年前忽然有名剑问世,而后精品源源不断,却不闻铸剑师盛名。若说皆是主家所创……那只需探查叶老庄主昔日行踪,便可知晓一二。再者,霸刀山庄内数位铸造大师,一两人失了灵气尚好说,何来多人一起封炉、几十年间无一成品问世?何况自清溪公主著作问世,许多冶炼手法已不再是各家不传之秘,若有两家兵刃成品,相互比鉴,总有慧眼之人能看出门道。”
唐之袖忍不住咋舌,喃喃道:“阿睿这是去抄了叶家的根底?”
“叶家突然悔婚,纯阳总要得个说法,拿着名节说事,当我派上下都是傻子么。”于睿语气冷淡,遣词造句难得地流露出刻薄之意:“可惜我分身乏术,只能盯着几位庄主的言行,不及长公主那般事无巨细。阿姐,金仙殿下还查出了什么?能让一位长公主羽化升仙的辛秘,小妹一直以来可好奇得紧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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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