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恁地心急,且容奴家歇口气。”
烛火摇曳间,凤罗青乌发如墨、肌肤若雪,耳畔、颈边和腕上的银饰珠翠交错映出点点亮光,使女子平添几分朦胧神秘的美感。她斜斜觑了阁罗凤一眼,莲步轻移,自顾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纤纤玉手执起茶杯、轻啜两口,接着敛目回味了许久。
没了翠羽扇的遮掩,此时的凤罗青气质陡变,一举一动中都流露出难以言述的妩媚风情,与白日里那谨慎矜持的模样判若两人。
“哈哈,确是本王心急,青娘先歇息着。”
阁罗凤不以为忤,反而朗声一笑。此时他抛却了白日那番南诏王的威严姿态,举手投足间不拘小节,就像个爽朗热情的南蛮汉子,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儿女之事。
“铃铃心高,往日不见她对哪家男儿青眼有加,此次带她来,本王原以为少不得有几分勉强,不想她竟愿意。”
阁罗凤语气感慨,他手上摩挲着一只精美的瓷杯,末了轻轻用指甲弹了弹,仿佛不经意地问:“青娘,依你看来,此番联姻之事可能成行?”
“大王……”
凤罗青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她故意停顿一瞬,染着鲜艳豆蔻的指尖点着丰润的唇瓣,柳眉轻蹙,柔声叹息:“大王,容奴家说句不中听的话,依楼教主白日里露出的情态,他许是很早便对那汉女一往情深,以至当着您的面失了分寸。联姻之事乃是王室当先提出,早前便不见他应诺,且隐隐有婉拒之意,如今再想推动,恐怕……”
阁罗凤听后未露出不满之色,反而附和着点了点头道:“本王也是同样的想法,楼翌此人武功出众,手段品貌皆非寻常,若不能为吾助力,便是劲敌。原想他未有妻室子嗣,铃铃身份贵重、性情也单纯,对他这等人物而言,轻易便能掌控得住,不失为结亲的好人选。可若他心中有人,那便两说了。”
凤罗青仔细忖度过他言语中的意味,略略纳罕,刚才凤迦铃表明心迹时,阁罗凤明明很愉快,怎么这会儿又变了?
“难道大王不想公主嫁过去了?”
“青娘如何看不明白?楼翌原就不甚积极,这几日会面,本王不止一次暗示过铃铃的婚事,他却推三阻四,从不肯正面作答。”
阁罗凤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语气微冷:“他这是不愿与王室共进退,只想着经营自己的地盘,现在五仙教虽是吾等助力,可假以时日,国中兵强马壮,这等不服调派的部族,皆是拖累。他那妹子玛索也是同样,毫无进取之心不说,整日想着与汉人亲近。哼!中原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至于我等南疆部民也是同样的道理。汉人异族,一时交好尚可,却不得当做倚靠,否则他日,你我死生喜乐将皆握于他人之手!”
阁罗凤一番话掷地有声,而凤罗青被他三言两语勾起了心绪,面上刻意摆出来的笑意也尽数隐去,水盈盈的眸中浮起一抹忧愁,默默不语。
她心绪不佳,阁罗凤也体谅,任由她自己慢慢调整心情。许久之后,凤罗青才轻轻吐了口气,调整好表情,起身恭恭敬敬地对阁罗凤一拜:“奴家失态了,谢大王担待。”
“你我之间,无须多礼。”阁罗凤伸手托住她白玉一般的皓腕,轻轻摩挲几下,方才问:“青娘,现在王宫那边有何动静?父上的信件送出后,那唐廷的节度使可有回复?”
“正要与大王说这事。”
凤罗青顺势坐回原位,她收回手臂,十指交错挺直脊背,一改先前的慵懒之姿,妩媚的神情也变得冷肃,郑重回道:“大王启程往黑龙沼之后,奴家遣人细细查了金妆夫人的往事。金妆夫人出身浪穹诏[1],疑为俟罗君之女,母不显,昔年王师踏破浪穹诏,年幼贵部女眷皆没为奴婢,金妆夫人亦在其间。因她幼时伶俐乖巧、又貌美可人,守卫之人生了进献之心,便未以罪奴之身苛待。待年纪稍长后,被老大人看中收入内宫,渐渐得宠,曾诞下一女,正生在我部立国的好日子里,当年很是风光了一阵。”
阁罗凤微感意外:“那奴婢还曾生育过?”
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阵,却始终想不起老父的一众儿女中有这么个人。
凤罗青见此情形微微一哂,柔声劝道:“大王莫想了,金妆夫人的小娘子没养住,三两年就毙了,连正经名字都没有。您当时征战四方,哪有空理会这等细枝末节。”
“原来如此。”阁罗凤顺势点了点头:“继续说。”
“金妆夫人失了孩子后,虽宠爱不减,但再未有过一儿半女。老大人近年身骨渐渐不好,她是奴婢出身,在内宫虽被唤一声夫人,可一旦老大人故去,她膝下无人奉养,便要被打回浪穹部,继续做奴婢之事,皆时她年岁已高,无人怜惜,受派的必然是些苦累活计,最是折辱人。金妆夫人幼时便未吃过苦,眼看日后要受罪至死,她怎能甘心?”
阁罗凤听后冷哼一声:“贪慕富贵,这样说来,是她在宴后主动引诱使团的別驾从事?”
“她有心,那唐廷使团的张別驾也不干净。”凤罗青眼中轻蔑之色一闪而逝,意有所指地道:“张虔陀[2]任云南別驾从事以来,贪花好色之名早已传开,金妆夫人貌美,又是罪奴出身,若是老大人松快些,舍个奴妾交好上国属官也无不可。可老大人自年前病了一场后,对这些事愈发看重,张虔陀若在宴后私下讨要,恭维些好话,老大人说不得会允,可那厮不仅在王宫内成事,事后还毫无谢罪之辞,明知金妆夫人是老大人的爱妾,却直直张口要人。且不说老大人征战一生、一统南疆,岂容人欺侮,单冲着上国赐封归义王之名号,那別驾以下辱上,也是欺人太甚。”
“天/朝上国,惯来是这样目中无人。”阁罗凤咧咧嘴,露出讽刺的表情,他扑扇般的大手灵活地转动把玩着一只茶碗,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几声道:“王后貌美,未嫁时便有汉官屡屡上门,意图索为妾室。其部嫁女与本王后,着实受了不少唐军的刁难,若非王师威震边疆、父上之名传入唐廷,使郡守不敢轻动,唐军必定更加肆无忌惮。”
“本王早便看清,唐天子妄自尊大,并无容人之量,父上畏惧唐廷兵马,故做恭谦姿态,主动归顺。可吾等再是谦卑,唐廷也不会真心相待,近年来先是以阴私流言动摇本王威名,再引诱诚节与本王争位,诚节那蠢货,还真以为唐廷选他是看中了他的贤德?看他蠢还差不多。”
凤罗青跟着点头附和:“大王说的是。我等部民非汉人,再是如何恭顺,也不入唐天子之眼,归顺实乃权宜之策。为长久计,近年王师当以修生养息为上,借唐廷之势,外慑他族,内抚部民,壮大自身方是上策。假以时日,我部定能摆脱压迫,与唐廷并立于世间。”
阁罗凤哈哈一笑:“还是青娘懂我!”眉眼间尽是踌躇满志。
凤罗青不着痕迹地恭维着他,同时慢慢引导着话题:“大王,依奴家瞧,老大人如今也有动摇之意。金妆夫人通奸事成,老大人宁愿一刀斩了她,也不肯舍给那张虔陀,此事传回去,唐官必会借机责问,此乃天赐良机,大王若能说服老大人,共拒唐使,日后行事当可便捷许多。”
“这倒不难。”阁罗凤眯着眼睛,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沉吟着道:“父上迫于唐廷之势、为避锋芒传位于本王,心中定不甘愿。昔日他尚能忍辱负重,如今年岁愈高,倔脾气反倒一日比一日大,张虔陀骄横、节度使霸道,反能激起他的怨恨,不再乐意屈居于人。只是如今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3]擅兵事,几年前秘密谋取吐蕃治下安戎城,后又败吐蕃大军,有此人节度剑南道,吾等不可不防。”
“大王不必担忧,奴有一计。”凤罗青智珠在握,柔柔笑道:“章仇兼琼素有进取之心,南疆偏远,他早不甘于屈居此地。奴曾闻节度使府上多购入精美织锦器皿珍味,每逢年节送入长安、供给贵人,想是为了疏通关节、以求升迁。大王不妨遣人拜会于他、奉上礼品,再请王子于觐见之际美言几句,助其早日调离,如此兵不血刃,岂不甚好?”
“可是那章仇兼琼擅兵事,这般轻易放他离去,却不是留了后患?”阁罗凤有些犹豫。
“唐廷擅兵事之人多矣,大王若各个皆忧,岂非自扰?”凤罗青摇摇头,对他这番忧思不以为意,“我部尚需蛰伏些时日,南疆安定,唐廷便不会将擅兵之人委为节度使。章仇兼琼升迁,于继任人选也有一两分话语权,他若承大王之情,举荐个庸人继任,便是我部幸事,日后也师出有名。”
阁罗凤摸着胡子点头:“或可一试。”
他拍了拍凤罗青的手背,起身踱步至窗前,沉声道:“本王虽统帅南诏王师,可论起武林势力,还当以五仙教为尊。如今楼翌态度未明,王室总得做做姿态,先礼后兵,希望他不要令本王失望。青娘,先时命你打探尸人傀兵的炼制秘法,如今进展如何?”
此话一出,凤罗青的脸色立刻一变,也跟着站起来,娉娉袅袅地随在阁罗凤身后。她嗓音娇软如莺啼,然而这时却不自觉地放低音量,说出来的一字一句杀机四溢:“大王恕罪,自五年前仙教易主后,各部的炼尸秘法皆被楼教主收拢销毁,几无佚失,楼教主当年血洗各寨,杀光了所有掌握炼尸秘法的部民,如今除了楼教主的亲信和寥寥几个乌氏族人,苗地已经没有巫者和傀师了。前些日子奴家好不容易查得扎西科寨旧部踪迹,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些旧人现在……怕是无一存活。”
“无一存活?”
阁罗凤沉着脸转身,他身形高大健硕,不笑的时候与人以沉重的压迫感,“苗蛮部族巫傀传承千百年来不曾中断,难道他楼翌一人就能绝了这苗蛮传承不成?!”
凤罗青微微垂头,避开阁罗凤的视线压迫,涩声道:“奴家无能,然事实确是如此。不仅巫傀后继无人,连蛊术传承也被楼教主一手把控,如今他只许天一教门人修习,寻常仙教弟子只能修习些许毒功并驱虫御兽之法。教主御下极严,一旦发现有人未得允许私下修习巫蛊之法,无论出身功绩,皆杀无赦,其父乌蒙贵原为仙教左长老,乌氏一族亦是苗地大寨,如今凋零若此,可见楼教主行事酷烈。”
阁罗凤拧着眉,喃喃自语:“他如此行事,仙教治下各部就无人抵抗吗?”
“敢与楼教主为敌的,皆已经……”
凤罗青消声做了个抓握拉扯的手势,接着敛眸平静地道:“楼教主所杀的多为各寨头人贵眷,巫者更是无一幸免,如今各地部民中,昔日奴仆占多。那些贱民得了恩惠,都对楼教主死心塌地,他培养的门人,许多也是贱民之后,长久下去,低贱者当道、神裔血脉断绝,天一圣殿之名,恐凌驾于五仙教之上。”
阁罗凤冷笑:“他自己就是贱民之子,当然……”
终究是站在天一教的地盘上,阁罗凤说了这一句后便不由自主地收声。他又思索了一会,才对凤罗青叮嘱:“还得继续打探,无论如何,这苗地传承不能任由楼翌一人独享。巫蛊之术诡异莫测,傀师一途,修到极致所向披靡,这些秘法如今都在天一圣殿中,机会难得,不可错过。既然结亲无望,本王可不想对外向唐廷低头、对内还要看楼翌脸色行事。”
“谨遵大王之命。”凤罗青应下,又犹豫着提醒他:“只是奴家分了心神在仙教中,左将统领那处……”
阁罗凤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楼翌已经允了王室在其辖下驻兵,迦楼亦心思缜密,不会出什么漏子,无需青娘费心。真有纰漏,右护法报九枫也会帮着周全。青娘只管以左将夫人之身,交好仙教几位女史,一切以探查消息为重。”
得了阁罗凤的宽允,凤罗青不禁神色舒展、疑虑尽去。她笑吟吟地倚在阁罗凤身旁,微微仰头娇声道:“谢大王宽宥。来圣殿这些时日,奴家无甚作为,倒是铃铃公主与邪娘子颇谈得来,好教奴家惭愧哩。”
“小女娘们玩得好罢了。”阁罗凤顺口说着,看上去并不指望凤迦铃能成什么事,他倒了杯清茶,冲凤罗青遥遥一敬
“若能夺得尸傀奇兵、为本王所用,青娘当记首功!”
[1]:浪穹诏,唐朝前期云南的一个部落,六诏之一。在今云南洱源县,位于六诏西北。俟罗君(《新唐书》称罗君),浪穹诏最后一位君主,后来南诏击破剑川,虏俟罗君,把他徙置永昌(今云南保山),浪穹诏亡。——摘自百度百科。
[2]:张虔陀,唐人,任云南别驾,天宝八载(749),为云南郡太守。屡辱南诏王阁罗凤,奏请以阁罗凤弟诚节代之为王,且多所征求。阁罗凤不应,乃使人詈之,又暗奏其罪。阁罗凤愤怨,发兵围姚州。九载,姚州破,被杀。《旧唐书》《新唐书》中皆有记载。
——以上摘自百度百科。
[3]:章仇兼琼(?—750年),复姓章仇,鲁郡任城县(今山东嘉祥县)人。唐朝时期大臣。
初任殿中侍御史,出为益州长史、司马。攻取吐蕃安戎城,累迁剑南节度使。治理蜀地,德政颇多,政绩斐然,民常怀其恩惠,捐资助建乐山大佛。交好杨贵妃和杨国忠,荐为户部尚书、殿中监。
天宝十年(750年),去世,谥号为忠。
——以上摘自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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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