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金仙长公主之后,阿罗今日又见到了一位身份贵重、颇得圣宠的皇亲,代国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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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衫白裙的小姑娘引着阿罗来到别馆一处偏僻清净的院子。说偏僻或许不妥当,这里仅是离正院较远,那一圈簇新的院墙、生机勃勃的花草还有内里精致的家具摆件,无一不说明这是个主人家下了功夫装扮过的待客宝地。
阿罗被侍女引着,待传召后进入室内,行礼问安。唤起的声音是个中年女声,有点气虚,但音色柔和,令人如沐春风。
室内有侍女三四人,屋中央不设屏风,阿罗见状也不刻意避讳,抬眸坦荡打量着上首之人的面色。只见正前方宽大的黄花梨木坐榻上正倚着一位陌生但样貌眼熟的中年美妇,她面带倦容,正单手撑着额头,看过来的目光温柔慈爱,与严肃冷峻的金仙公主截然不同。
在代国公主周围,一个侍女立于宽大的坐榻后方打扇,另一侍女跪坐在榻前慢慢为她揉腿,还有人捧着热腾腾的羹汤进上来。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脚,在整个过程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异响,所有侍女身姿玲珑、举止优雅,一颦一笑皆能入画。
‘这才是受宠长公主过的日子……’
阿罗没见过玉真公主,但仅从这别馆的富贵景致,便可想象出玉真公主的日常生活应是如何精致奢靡。他不期然联想起李臻臻口中的母亲——已过世的清溪公主。
如果清溪公主还活着,李臻臻是不是也能像长安城顶级的贵女那样,纵马长街、绫罗裹身,活得恣意潇洒?
“栗娘荐来的医士,果然是俊杰人物。”代国公主在侍女们搀扶下起身,换了个端正些的姿势,有侍女顺势递上隐囊,令代国公主能舒适地靠着,又在榻边摆好脉枕。
“长公主谬赞。”
阿罗收回思绪,任侍女上前敛袖净手,这期间他不引人注目地再次从头到脚将这个尊贵的病人观察一遍,之前尚有些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和生在富贵窝里的大部分贵人一样,都是些小病小痛,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本宫脾胃虚弱,今日与玉真敬酒,席间不知用了些什么,竟在腹中冲撞起来,现在甚是难受。”代国公主递了只手腕在脉枕上,阖上双眼,眉头微蹙,示意阿罗近前号脉。
“郎君可用针灸?本宫胃里不舒坦,此时不想用药。”
阿罗手指点在代国公主腕上,待了一会后眉眼舒展,神情轻松地安抚道:“长公主放心,您今日亲至为姐妹祝寿,想来是欢喜至极,才多饮了几杯,只是胃气瘀滞,并无大碍。在下施针后,一刻内便能平复。”
他又看了眼侍女捧上来的羹汤,招来端起碗嗅了嗅后,笑道:“这是长公主往日惯用的汤品?确实是好方子,但长公主现在胃中不适,再用这个难免坏了胃口,今日先撤了吧。长公主若不嫌弃,在下便写个酸甜的汤饮食谱,针灸之后正好用了,再配几道粥品,使胃中不至于空虚,您看可好?”
侍女抬眼,见代国公主微微点头,立刻恭敬地应诺,下去准备。
室内安静下来,随着银针从阿罗指尖落下,代国公主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因腹中不适而微微伛偻的身躯也慢慢放松下来。她将半身的重量落在隐囊上,头颅后仰,从略高一点的角度打量着阿罗俊美而专注的侧颜,忽然道:“是本宫疏忽,还未问过郎君姓名、又是哪里人士?”
“乡野之人,姓名出身不足挂齿,殿下唤我阿罗便好。”阿罗从容回道。
“在你眼中,本宫就是那般目中无人么?”代国公主换了只臂膀伸过去,故作不悦:“连姓名都不肯告知,莫非日后不愿再为本宫问诊?”
阿罗手上略略一顿,复又稳住,凤眸潋滟,与代国长公主视线相交,微微笑道:“长公主说哪里话。”
他的语气中不见惶恐与窘迫,哪怕是面对与自己身份差距极大的长公主,亦是一派闲雅自如,在凝神沉思两秒后,用异国语言报了一个代国公主没听过的词。
“什么?”代国公主正压着一侧耳朵,没有听清。
阿罗又重复一遍,他单手托着代国公主的臂弯,一边力道适中地揉着穴位,一边解释:“家母乃南疆药师,在下的名字汉文是写不出来的。定要翻译的话,大约念作‘楼翌’吧。”
“楼翌……”代国公主模仿着他的发音念了一遍,复又笑道:“确实不如阿罗唤着顺口。”
“阿罗来中原,是为历练、还是想求个前程?”
“能得历练一番足矣。汉家文化博大精深,饱学之士不计其数,在下不过略读几本书,怎敢妄言前程。”阿罗云淡风轻地回道,随后提醒代国公主:“长公主,在下要取针了,若有不适请直言。”
“好。”代国公主笑应,她微微偏过头,不去看银针从身上拔出的动静。此时正好有一个侍女捧着绞干的热帕进上,见状机灵地与代国公主闲聊转移注意力。
“殿下,刚刚府里传来消息,三娘子晚间用过膳食后,还多叫了两样点心。娘子使人稍话与您,说其中一道酸梅子糕做得极好,只是庄子上送来的梅子不多,做成糕点三两日便吃没了。三娘子已经拣了一半去,您看,是否要给庄子上递个话,让他们这两日多采些送来?如今三娘子正爱那个味道,若果子在枝头挂久了,那滋味怕不再是现下这般。”
“那厨下新做的酸梅子糕?本宫当日尝了一点,牙都酸倒了,三娘还真咽的下去。”代国公主啧了一声,有些嫌弃,但还是吩咐道:“照你说的,去使人往庄子传个话,叫他们早些采来。悦瑶呢?可闹她阿姐了?”
“小娘子自是乖巧的。”那侍女笑称:“午后醒来不见殿下,也不曾闹,三娘子带她在府中看花,又画了好些图画,小娘子可开心了,还说要裱起来献给几位姨母。”
“这是待不住想出来走动呢。”代国公主宠溺地摇摇头,思付一阵后道:“和府上说一声,明日别让悦瑶起得太晚,早上本宫先过金仙观与金仙道别,令大郎二郎不拘哪个,带悦瑶往金仙观来,见上他们姨母一面,再各去做事。”
“那三娘子……”侍女小心地问。
“让她在府上待着吧,怀着身子就安稳些。”
此时阿罗已收完针,代国公主也站起来让侍女整理衣衫,他正在收拾器具,只听代国公主漫不经心地道:“这回金仙携了琅嬛侍奉,三娘那个暴脾气,别一见面就又闹起来,还带累本宫去赔不是。”
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字,阿罗神情一怔,手上动作也错了个顺序。他这番异样正巧被站着的代国公主注意到,当下笑问:“郎君未见过琅嬛吗?本宫还以为,这长安城中的年轻郎君无人不识琅嬛呢。”
阿罗摸不清她的意思,只想这长安无人不识的说法也太夸张了,只恭谨地回道:“在下确是认识琅嬛居士,但……不太熟悉……”他想起金仙公主的警告,便用了这般含糊的语气承认。
“噫,都是金仙,修道都修得魔怔了,恨不得将年轻些的女冠都拘回去。”代国公主不满地连连摇头。
她整好衣衫,立刻有六七个侍女鱼贯而入,人人手捧托盘,奉上数个精致的小碟吃食,当先那人正是引阿罗来看诊的红衫白裙小姑娘,她将一蛊洒着果干、颜色清莹透亮的汤品捧到代国公主手边,笑盈盈地说:“殿下尝尝这道汤,按罗神医给的方子煮的,味道香着呢,婢子在厨下光看着就忍不住。”
代国公主接了,先尝两口,随后一气喝了半蛊,才舒了口气赞叹:“确实好,本宫这胃里现在舒坦多了。给阿罗也盛一蛊,厨下煮了多少?叫那边给你们几个也留些,别被小丫头们先偷吃了。”
“谢殿下赏。”
侍女们纷纷笑着谢赏,小姑娘指挥侍女们布菜,不由分说也给阿罗面前摆了好几碟,热情地招呼他:“神医也用些。”
“娘子……”
阿罗刚想推辞,已经开始进膳的代国公主直接打断他的话,吩咐:“再使个人去厨下,拣新做的点心装一盒,走时给阿罗捎着。多装点分量足的,他们郎君不像你们女儿家,随便填些就饱了。”
“殿下放心便是。”红衫小姑娘脆声应诺,她手脚麻利,直接挡了阿罗的推辞,笑嘻嘻地道:“殿下好意,罗神医切莫推却。今日多少文士在席上尽情畅饮、吟诗作赋,好不快活,唯神医中途被换来这僻静地方给殿下问诊,平白错失多少热闹,婢子都替您惋惜呢。”
阿罗吓了一跳,连道不敢。他心中想着这小姑娘居然连这种话都敢说,就不怕代国公主怪罪?
念头升起,他不自觉地去看代国公主的脸色,只见代国公主正用银箸夹了一个小天酥,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感兴趣地问:“你方才去凑乐子?席上又有哪位宾客得了佳作?今天早些时辰,那李太白作的一首贺诗端是精妙非常,拔得头筹,旁人后作的诗文本宫也听过,再没有能胜于他的。玉真使他为今日之宴作赋,现在赋文可得了?”
“殿下这可为难婢子了。”小姑娘嘟着嘴苦恼的样子十分可爱,“婢子不过识得几个字,几句诗还能记下来念给殿下听,可这赋文……哎,罗神医!”她一转身将皮球踢给阿罗:“您也是今日宾客之一,现在殿下诗瘾犯了,故意为难人,您可得帮帮婢子!”
“……”
阿罗差点绷不住表情,他看看小姑娘又望望正饶有兴致看着自己的代国公主,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在下一时贪嘴,这是中了小娘子的计了。”
“嘻嘻!”小姑娘掩着嘴笑,用无辜的眼神回望过来。
阿罗沉思几秒,果断道:“在下才疏学浅,赋文也作不出来,今日女宾如云,吾已难辨花与人孰美,便胡乱作首美人诗,换长公主一盒点心罢。”
“扁舟苇渡山居远,紫云流连九溪涧。
冰姿玉骨仙袂掩,姑射白衣冠清莲。
松生剑意尽英气,月照琅嬛影翩跹。
明宫不复青鸟见,唯落残影玉阶前。”
待他念完,室内忽然一静。少顷,代国公主将目光转向自己手上的筷子,悠悠叹道:“看来只有小天酥才是给本宫的。”说罢一口咬下去
阿罗顿时尴尬起来,他没什么诗才,情急之下逼出一首,过后才意识到眼前这小姑娘是在暗示自己作首诗奉承代国公主,讨个趣。自己不察,若随意编几句诗便罢,可偏偏一时心神摇曳,不知怎地就将内心隐藏的情愫于诗中吐露了出来,这当着代国公主的面去赞美其他女子,实在不合时宜,也亏得代国公主脾性好,若换了傲气些的贵人,指不定就当场拉下脸来。
想到这里,阿罗不禁汗颜,不过念头再一转,又很快释然。他对看上去似乎还摸不着头脑的小姑娘笑笑,拱拱手对代国公主道:“长公主高看阿罗了,这世上哪有几人能得太白先生那般才思、出口成章。在下不过是个乡野郎中,囫囵读过几句诗,有几分歪才,平时沾沾自喜足矣。”
“阿罗这般坦荡,甚好。”
代国公主果然不生气,她咽下食物,用巾帕沾沾嘴角,故意虎着脸对那小姑娘道:“采萍,这时怎么没了往日的玲珑劲儿?平白勾起本宫的诗瘾,还不快去席上,将所有诗赋都录一份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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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