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一说,许多的记忆从被遗忘的过去中一点一滴流淌成河,从恍然的眼眸前奔涌而去。直到午膳之前,静姝都神色莫名地坐在窗边,望着湖面上浩渺的眼波时不时地浮过回忆的色彩,想到最后她不禁嘴角微勾,偷偷笑了起来。
原来她和叶英之间有那么多的回忆。
许是因为离开了藏剑山庄,叶英变得闲散起来,一手握着许久不曾看过的游记,视线在生动形象的文字上掠过,看向趴在窗边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憨憨可爱。
带她出来果然是对的,至少她开心。
商船一路南下,吃住都在船上,叶英没有午睡的习惯,午膳之后静姝摸到厨房煮了一壶茶,回去的路上船身忽然轻轻晃了一下,她连忙站稳脚跟四下望去,只觉脚下踩了阵阵浪潮,背后缓缓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一转身,两个船工拉着绳子正将高扬的船帆收起,她不由问:“出什么事了?”
船工见她有些紧张,便笑着宽慰道:“没什么,前面河道变窄,担心有暗礁,放慢些速度免得触礁了。”
静姝顺着船行的方向看去,两岸青山果然隐隐有交接的趋势,水流也湍急起来。如果她没记错,穿过明州地界到漳州的路上有一段要绕到海面上。
海,她可从未见过呢。
回到屋里,叶英正在看地图,明州境内河道错综复杂,且往来的船只不少,多的是行船小心的地方,夏季船行逆风,粗粗估算日子,哪怕商船中途不停留,到漳州也要大半个月。
他的视线又移到地图的最下角,隔海相望的一处岛屿,那里究竟会不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茶水流畅地泄进青瓷杯盏,空气登时盈满令人舒缓的茶香,叶英接过她斟好的茶轻抿一口,“离开杭县后河道变窄,水流湍急,船身不稳,你若是不舒服就来找我。”
即便底下载了不少兵器船身平稳,但是浪头大起来还是能拍的船只一晃一晃,他怕小姑娘晕船。
静姝垂眼看了看悬在腰间的菱形香囊,里面放了些薄荷和冰片,这是秦嬷嬷出门的时候特地给她戴上的,“嗯。”
进了明州的地界水流果然湍急了起来,河道上往来的商船不少,叶家也不是常走水路的,今次甚至是第一次远航,鲜亮的旗帜悬在船杆上,分外引人注目。
稍有些江湖经验的人不认识这艘崭新的商船,却识得那面高扬的旗帜,再一看船工清一色着了身黄布短衫,前后便能联系起来了,“那是不是藏剑山庄?”
为首的那艘船漆更加崭新一些,甲板上没什么人走动,在喧闹的河道上显出别具一格的安静。从旁经过的船只透过舷窗看见里面华美典雅的陈设不由在心里纷纷咋舌。
这是藏剑山庄的哪位人物出门了?
想来想去,反正不可能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叶大庄主。
正琢磨着,他们就看见窗边忽然走过一个着青衣的姑娘,白皙的皮肤在避光的船舱里有些惹眼,连着恬淡的五官也一同清透起来。
带了女眷,那就更不可能是叶大庄主了。
此刻那个他们全然排除在外的男子正面对着桌案上摊开的籍册,大大小小十几本,身姿窈窕的少女捧着手里的书在旁不疾不徐地念道:“玄武者,北方壬癸水。能柔能刚,经云:上善若水,非铅非锡,非众石之类,水乃河车神水,生乎天地之先,至药不可暂舍。能养育万物,故称玄武也。”
念完这段后她又拿起一本:“北方玄武,太阴化生,虚危表质,龟蛇台形,盘游九地,统摄万灵,来从吾右。”
“北方壬癸水,卦主坎,其象玄武,水神也。南方丙丁火,卦主离,其象朱雀,火神也。东方甲乙木,卦主震,其象青龙,木神也。西方庚辛金,卦主兑,其象白虎,金神也。此四象者,生成世界,长立乾坤,为天地之主,谓之四象。”
粉嫩的唇抿了抿,静姝放下书问道:“书上都说玄武方位在北,可我们现在去琼州,是南行了。”
叶英颔了颔首,“既然那则预言中点名雷琼之地,想来方向不会有假,玄武二字应有别的含义。”
别的还能有什么含义呢?
玄武为龟蛇合体,为水神,居北海,是长生不老的象征,也是十方所有世界,一切天人都由衷瞻奉的对象。
“玄武主水,我们所去之地海域辽阔,或许可以此为线索。”叶英眸光微动,心中也在斟酌,此法可行性太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可若是不然,又该何处去寻这玄武。
静姝不由问:“若是海里真有奇石,我们怎么去找?”
叶英轻轻扣了扣压在下面的地图,“雷琼之间水深千丈,即便是经验丰富的采珠人想要下海也不可能触到最深的海底,海底寻石……不是我们能做到的。”
如此一来,就更搞不懂那则预言把他们引去南海的目的了。
好在叶英也没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南海,与他们前后脚出远门的还有不少剑庐里的铸剑师傅,由藏剑弟子一路随行护送前往各地探访,希望一番搜寻之后能有好结果。
到底是要用在下次名剑大会上作为彩头的名剑,叶英花了很多心思设计剑模,叶孟秋和铸剑大师看过之后都说好,要是找不到对应的材料,那就太可惜了一些。
静姝看着叶英指尖那片宽阔的海水,一定会找到的。
慵懒的午后就在两人相偎着看书中度过,叶英和静姝出门特地带了一箱子书,在船上的时间也不觉无聊。
入夜之后,河道上灯火点点,静姝在衣箱前整理叶英明天要穿的衣服,捧着换洗的长衫放在床头的杌子上,瞥见更漏里的时间差不多,索性弯腰铺起床铺来。
叶英的视线从书页中抬起,见少女弯着腰抖开叠得四四方方的薄毯,荡起的风吹动烛火摇曳,将纤细的身形在床帐上映出一抹柔婉的虚影,屋子却跟着亮堂起来。
抚平毯子上的褶皱,静姝直起腰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男子等候许久的怀抱,眼底的讶异显而易见,随后便被翻涌的羞涩掩盖。
宽阔的手掌轻轻抚着少女的细腰,叶英垂眸看着怀里露出一双嫩红耳朵的小姑娘,“我不带侍女随行,倒是叫嬷嬷对你好一番提点,准是叮嘱了一堆杂事。”
“没什么的。”静姝下意识否认他的话,虽然是嬷嬷交代她要好好伺候叶英,但她也乐得做这些琐事,她一直希望自己能亲手打理叶英身边的事,事无巨细。
“这都是侍女做的。”
“可是……我喜欢呀……”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叶英却听得清楚,再看她又红了一个度的耳朵,无奈地捏了捏她软软的腰肉,“既如此,这次回去,留在落梅居不到处跑了,可好?”
温柔的嗓音落入耳中,巴掌大的小脸像是被点了团火,静姝不自在地扭了扭腰,只觉得腰际那双手掌也是烫煞了人,“嗯……我再想想……”
这次回去以后也不知道账房会成什么样,叶英让她想个去处,她到现在还没想好,回落梅居待在他身边,自然是最好……
“嬷嬷也有些年纪了,之前兰姨去世,落梅居里挑不出合适的人接管,才叫嬷嬷暂时接手,你若回来……也是不错。”
留在他身边做事的人都是经过严格审查和管教的,断不会有外面那些个坏心眼,对她来说自然安全。以前两个人待在一处时还不觉得,后来静姝出了落梅居,他每次外出回来不见熟悉的人儿等候,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人等候的落梅居,自然是不一样些。
如果等在那儿的人是她,就更不一样了。
如此不禁想得长远了一些,叶英回过神的时候小姑娘红着脸,翻滚的热浪将她的眼睛都晕红了几分,见他望来,一双圆润的眸中波光粼粼,潋滟无双,轻咬的薄唇松了松,小声道:“洗漱的热水送来了,在门口呢。”
低咳一声,叶英松开手,怀里瞬间一空,小姑娘急匆匆往外走,雪白的裙摆踢出浪花重重,最后干脆拎起裙摆一个眨眼便跑出去了。
听得旁边的房门一开一关,似有一团东西栽进了床帐,叶英心下好笑,余光瞥见候在门口神色莫名的杂役,正了正神色示意他进门,洗漱之后便熄灯歇下了。
叶家的商船行了十天,终于顺着奔腾的水流即将到达入海口,多方河流汇聚,船身晃得厉害,静姝将屋内所有不经摔的东西收了起来,船身排开的水浪飞溅,外头传来叶英的声音,她连忙关紧窗门走了出去。
“庄主,您先去大船上吧,咱们这艘小,待会儿入海船身不稳,怕是要好一阵颠簸。”
叶英颔了颔首,见静姝出来便揽着她飞掠上了旁边的大船,入海口的水流汹涌,船速不好把控,所有要入海的船只极有默契地隔开了不小的距离,待叶英带着静姝离开后,两艘商船也很快加入了队伍,大船在前,小船在后。
甲板上弥漫着一股严肃的气氛,入海不是小事,舵手神色紧张地看着前方汇聚的水流,所有船工都在自己的岗位上严阵以待,脚下的船桨伴随着水手有节奏的呐喊,尽可能平稳地驶向海面。
叶英眸光沉静地看着船边滚滚的浪花,船身猛然间被湍急的水流推出水面,又重重落下,只听得器皿一阵稀里哗啦翻倒的声音,他揽袖将静姝护在怀里,眉心不自觉轻蹙。
叶家的商船不是海船,这次预算的路线上有这一段海路,虽然没有偏出陆地太多,但船身还是特地做了加固,加之他们出行带的是铁器,摇摇晃晃一阵之后便平稳驶进海域。
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两人转身朝后看去,只见他们一路乘来的船只忽得被另一艘大船超过,相比之下矮小的船身顿时歪歪斜斜地朝一边倒去,被溅起的水浪淹没。
盯着自家另一艘船的船工当即怒骂一声,叶英的脸色骤然一沉,视线在对方船头竖着的令旗上一扫而过,耳边似乎还听到了有人挑衅地吹了一声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