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受邀来藏剑山庄,本以为婧衣小姐那三阴逆脉已属稀奇,不想这位姑娘更是奇特,脉象是死的,可人却是活着的,与老朽平生所见的那些活死人大不相同,是以老朽想在她几处大穴上扎几针看看究竟为何。”
盛长风拱手作礼,目光却不停地打量着躲在叶英身后的静姝。
掌下的小手攥紧了几分,静姝像是在害怕,叶英略一思索,转身温和地安抚脸色发白的少女,“盛先生医术高超,婧衣的性命全靠盛先生隔月施针延续至今。你近日昏睡不止,寻常医者又探不出你的脉象,我……担心你出意外。”
咬紧的下唇颤了颤,静姝松开了他的袖子垂下头去。
“别怕,我会陪着你。”
她闻声抬头,撞见他轻柔的目光,视线忽的挪到别处,点了点。
见静姝点头,盛长风心下大喜,习医到他这般境地,对天下奇脉绝脉自有好奇之心,他还真怕这姑娘不让他施针,错过一番奇遇。
静姝在桌边坐下来,看着盛长风将那细长的银针抽出,朝她的虎口扎去,手臂下意识就要回缩,眼前忽然一黑,温暖的掌心覆盖她的视野,耳边温润的嗓音如流水淌过心头,抚平了她的不安,“别看。”
手掌一麻,针已经刺了下去,静姝却觉得一股剧痛,像是骨头都跟着刺穿了一般。盛长风见状连忙把针抽了出来,“姑娘,如何?”
静姝疼得脸色发白,直接把手缩回来捂在怀里捏紧。
迎着叶英问询的目光,盛长风心中一时无解,只能先和盘托出,“此乃合谷穴,针至则镇静止痛,不该像姑娘这般痛得难受才对。”
想到这里,他谨慎地看着静姝,“姑娘,可还能继续?”
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静姝把手放回桌上,扭过头不敢再看。
盛长风看了眼叶英,后者正垂眸看着静姝,他便抽了根细针扎在了她手掌的另一侧,针尖浅浅地没入,静姝的脸色却没有预料中的反应,“咦?”
叶英见她紧闭的眼忽然睁开,不是吃痛的模样,盛长风脸上的疑色像是更重,只见他又取针扎在静姝的手肘上,“可有不适?”
这种感觉很奇妙,静姝摇了摇头,一瞥扎在皮肤上那些细长的针,余光一扫就收了回去,看着就瘆得慌。
盛长风数针下去,连连摇头,“庄主,这位姑娘身上的穴道像是不太对,气血走向也与常人迥异。若以内力渡之,不光任督二脉,全身十二经络都闭而不发,换做常人应当表现为不遂之相,但这位姑娘却能说能走,思路清晰。个中缘由,若要老朽仔细探查,得费上些时日。”
静姝抬头看向叶英,后者微微皱眉,先前的老道长便说过静姝的身体还在娘胎时便被人动过手脚,如今看来,她这全身经脉闭塞却又行走自如定是那不明人士所为,只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盛长风走时叶英亲自将他送到落梅居外,“静姝的身体就要有劳盛先生费心了,但此事不宜让他人知晓,还请盛先生保密,即便在庄内亦不要同旁人说起。”
“庄主放心,老朽明白的。”
静姝日夜昏睡的症状持续了好几日,大多时候盛长风给顾心兰施针结束过去看她人还是睡着的,叶英问起这样是否有不妥时,盛长风却摇摇头,“这位姑娘虽然体质奇特,但睡时呼吸平稳,气血通畅,不似染疾,倒像是疲惫之态,兴许好好睡上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正如盛长风所言,静姝初时还需侍女在旁边推上好一会儿才醒,到后来睡眠便浅了许多,有人推门就睁眼望去,倒和她还是个婴孩时的光景相似。
顾心兰这两日的状态有些不济,难得有一回清醒,视线转了一圈却不见熟悉的人儿,便问在旁的人静姝去哪了,侍女们得了叶英的吩咐,只告诉她静姝照顾她累了,在隔壁休息。顾心兰不疑有他,静姝自她身体不适开始便日夜辛劳,是该好好休息。
而在另一头的厢房里,静姝一边看着盛长风在她腿上扎针一边听着顾心兰衰微的声音,“盛先生,我娘她……是不是要不行了?”
盛长风下针的手顿了顿,这才想起眼前这姑娘好像是叶英乳母的女儿,“老朽行医多年,医治的伤患无数,但即便老朽顶着神医之名,也遇到过不少重症不治的病者。医者,尽人事,听天命也。”
静姝沉沉地垂下眼帘,她这几日总爱睡,有一回醒着的时候她苦苦哀求叶英让她去看顾心兰,后者一声轻叹,带她去了顾心兰房间,不到半炷香就把她推了出来。出门没多久静姝忽然原地倒了下去,再醒来又在这边房间了。
她不傻,醒来后看到熟悉的男子在旁,便问:“我这般睡着,是不是和我娘的病有关?”
看着她黯淡无比的眸光,叶英动了动唇,嗯了一声。
她呆望着头顶的床帐,忽然埋头缩进了被子。
叶英看着她,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不能告诉静姝顾心兰能活到现在全靠她的气息吊着,不然她又该闹了。
一边是顾心兰的命,一边是静姝的命,他做不到两全,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盛长风接连几日都来给静姝刺针探脉,刚开始叶英还是陪着的,后来她很努力地看着那些羽毛般细长的银针,尽量不哆嗦地说服叶英去休息或者忙别的事。
叶凡失踪已经让山庄够乱的了,她不想让他在自己的事上花费时间。
藏剑山庄出动了大批弟子寻人,但十日过去仍旧一无所获。又是一场春雨落,静姝从睡梦中一阵心悸陡然清醒,外头的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她起身下床,夜间静悄悄的,只看得见明净的月色在窗上投射出层层树影。
她打开门,走廊上空无一人,另一头的屋子还亮着灯,暖黄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在外面,却让人觉得一片冰凉。静姝脚步颤巍巍地走了过去,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头很安静,她一推门,支着额在椅子上睡着的侍女立刻被惊醒,见她半夜来此十分意外:“姑娘怎么过来了?”
乌色的眸子望向榻上躺着的人,触及那急速流逝的生机瞳孔无意识地缩了缩,无甚血色的唇打着颤,哆哆嗦嗦地凝成一声悲戚的呼唤:“娘亲……”
一刻过后安静的落梅居亮起数盏灯火,叶英披着外衣脚步匆匆地跨进顾心兰的房间,只见久未清醒的妇人倚在榻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怀里伏着的一头青丝,目光虽然有神却吐露着几分后继无力。
叶英很快察觉了气氛不对,清隽的眸子一阵紧缩,强压着的镇定语气中仍是泄出一丝慌乱,“兰姨,您醒了?”
“静姝啊,娘是不是等不到你嫁人了?”顾心兰却像没听到似的,轻轻抚着静姝的脑袋,嘴角噙着一抹缥缈的笑意,“你这孩子自小机灵,诓我说让我再留一年,莫不是早就算计好的吧……”
“以后没有娘陪在身边,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你不爱跟人说话,身边也没个朋友,有事情又喜欢憋着,娘总担心你把自己憋坏了。”
“你年纪不小了,真该拾掇拾掇把自己找个人嫁了,挑人的时候可得看仔细点,别捞不着好的还把自己搭进去。”
顾心兰搂着静姝絮叨了一会儿,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她抬起一双泪眼看向旁边站着的叶英,“庄主,奴婢放心不下啊。”
静姝浑身发着颤,双手却紧紧地抱住顾心兰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抱住她最后的生机,哽咽的嗓音全然没了平时的沉稳,“娘,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大夫马上就来了,您别丢下我一个,往后我一定好好听话!您让我嫁人我就嫁人,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惹您生气……”
“哎你这孩子……”边哭边笑地捏了捏那张早就哭红的脸蛋,静姝身世孤苦,没了她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这阵子的病痛她也明白,如今怕是熬不过这道坎了,顾心兰悲叹道:“这一天总归要来的,只是……”
只是早了些罢。
听着母女俩的话叶英心情一沉再沉,悲恸之情宛如决堤,泛红的眼眶衬得他眼里的血丝愈发明显,“兰姨放心……有我。”
看着面前这个身形笔挺的青年,顾心兰又是簌簌落泪,她一手养大的两个孩子,如今成了她临终的牵挂,“静姝总是给庄主添麻烦,奴婢……过意不去,今日若是……可否请庄主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托人帮我照顾一下这可怜的孩子?”
他亦在床边半跪下来,同样握住顾心兰的手,“兰姨尽可放宽心,叶英自幼把静姝当妹妹看待的,往后定会保她安枕无忧。”
便是他不说,顾心兰也知道叶英定会照顾好静姝,如今得他一诺,她更是彻底安下心来,她如释重负地搂了搂怀里的少女,“丫头,以后……乖乖听庄主的话,不许给庄主惹事,知道……了吗?”
哪知向来乖顺的女孩猛地拔高了嗓音急急切切地说道:“我不!娘亲,我其实一点都不听话,谁都管不住我只有娘亲可以!娘亲要是不在了我肯定到处惹麻烦……娘亲,您再陪我几年好不好……”
嘶哑的声音抽噎着诉说她对死亡的不接受,静姝的脸色苍白无比,目光也恍惚着涣散了起来。
死亡面前言语是最卑微的,顾心兰听着少女倔强的话又哭又笑,无奈又无力地默默流泪,垂望着静姝的瞳孔罩上无数灰霾,思绪渐渐泯灭。
叶英最先从死别的沉默中发现异常,顾心兰的神色已见木然,微瞠的眼一片空洞,已然断了呼吸。素来沉稳的手有了颤抖,缓缓合落那双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眸,胸口处漫出一阵钝痛,叶英低喃出声:“兰姨……”
躺在床上的人再也无法回答,候在走廊上的人看见这一幕大抵猜到出了什么事,眼圈也不由一红。
顾心兰平素将落梅居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多事都亲力亲为,身为管事在下人中人缘极好,她不过不惑之年,如此年轻便去世,凡是与她有交集的仆人们都觉得心头戚戚。
远近高低的哭声连成一片,夜半惊醒的落梅居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悲恸的气氛。
朦胧的双眼在某一刻忽然迎来清醒,静姝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神色寂寂的妇人,浅淡的唇血色全无,无意识瞠大的杏目掀起惊涛骇浪,青衣少女攥住了死去妇人的手,手足无措地拉扯着她的衣袖,“娘……”
养母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仿佛也被拉扯着跟去了,静姝精神恍惚地看着顾心兰那张凝固的面容,无形的撕扯越来越重,似乎要将她一同扯向终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