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左右秦嬷嬷端来了另一碗药,小口小口喂着静姝喝下,她抬眼见叶英仍在旁边,便轻声问道:“今天不忙么?”
“我再陪你一会儿。”顿了顿,叶英又在床边半跪下来,“静姝,如果觉得试药太痛苦……”
“以前在华山都这样的。”静姝微微一扯嘴角,当初只有孙思邈一个人,即便有裴元帮忙他们还是手忙脚乱的,要不是有纯阳真人和自己的师父在旁边给她传渡真气,也许那个时候她就撑不下去了。她每天都要挨很多针吃很多药,意识浑噩的时候仍会有苦涩的药汁从唇缝里灌进来,日夜不停。
“卓先生……说的其实有道理。”说一句话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静姝艰难地笑了一笑,“毕竟我也不是个正常人,对不对?”
叶英抿紧了唇,却下意识地摇头。
他有些后悔,尸毒蔓延中原那么久至今没有人想出应对的办法,人人都说尸毒无解,可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请来三位神医给静姝解毒,却让她一直受罪。
明明她在扬州的那段时间已经很好了,是他内心深处的不满足和不甘心在作祟。
“静姝,我们不治了,好吗?”
看着说这话时颇为懊恼的男人,静姝垂了垂眼,没有吭声。没过一会儿外面便传来卓怯病回济世堂后坚持要走的消息,叶英不得已和孙思邈匆匆赶了过去,卓怯病被叶英呛了一回,先前那些同叶家的怨气又涌了上来,就差在原地破口大骂。
没多久叶晖也来了,一群人好说歹说才安抚好卓老先生的情绪,这让叶英想放弃给静姝解毒的话一时没能说出口。
过后,孙思邈将叶英请到药房长谈,刚才在静姝房间他没走,因此听到了叶英说的话,可之前的解药已经给静姝的身体造成影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边尽力稳住目前的情况,随后再想别的办法。
从药房出来的时候,叶英的心情很沉重,叶晖等在外面,看到那道清冷的身形缓缓走来,直觉大哥心里并不好受,他听说了一些试药结果不好的消息,“大哥,没关系,会有别的好办法的。”
弟弟的安慰让叶英叹了好长一口气,回到落梅居发现叶琦菲在这个时候来了,他站在房外听着屋里女孩稍显稚嫩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念着经文,小孩子不知从哪里听说静姝曾经跟着高人修道,静姝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她就抱着书来念给静姝听。
念着念着,刚被银针刺穴疼痛难忍的静姝气息也渐渐平静下来。
叶英制止了想要进去通禀的罗浮仙,叹不尽心中沉郁,转身悄悄离开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叶琦菲念完这一段,见静姝原本只是微阂的眼已经完全闭上了,便收了声,合起经书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罗浮仙连忙向她福了福身,“小小姐,奴婢送您出去罢。”
“不用,你照顾好干娘吧。”叶琦菲四下望了望,“大伯伯还没回来吗?”
“庄主去剑庐了。”
小小地哦了一声,约莫是知道这两天剑庐里有非常重要的事,叶琦菲很老成地点点头,“那大伯伯如果忙的话干娘有什么事就来告诉我吧,我会过来的。”
叶琦菲走了以后,罗浮仙进屋伺候在静姝身边,仔细地帮她捏了捏被角,却见不知何时静姝的眉心无意识地皱了起来,“静姝姑娘?”
静姝好似在做梦,闭目所见一片火海,她听到烈火将四周墙壁烧裂,头顶闷雷滚滚,是天在怒吼,脚下漫过一阵水流,像是从什么地方冲刷而来,金红的火焰随之燃起,水愈急,火愈炽。
她抬起脚想要寻找出口,却发现身子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一道火流仿佛要把她卷下来,她连忙躲到了角落,大火渐渐夺去她的视听,地面上的积水越来越深,她逆着水的流向走,却被一阵迎头而来的水浪淹没。
嗓子有些难受,鼻腔被不知漂浮了多少烟尘的水趁机倒灌,静姝捂住了口鼻,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也因此看见了水底一幅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象。
那好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她看到了天在下雨,看到了熟悉的藏剑山庄,看到了熟悉的人影被众人拦在火光重重的地窖外。
是那个地窖。
从云层倾落的雨水仿佛全数涌向火光的源头,金红的火焰交织成网兜住天降的雨水,弹跳的雨珠陡然变为更加旺盛的火苗向天蹿起。
她忽然听到了叶琦菲脆生生的声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脑海忽然浑噩,有人按住了她的手拼命摇晃,“静姝姑娘!静姝姑娘!”
双眼倏地睁开,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肺腑中仿佛有着滚滚浓烟,她听到罗浮仙焦急地吩咐人去拿水,周围脚步声乱作一团。
“别慌……”静姝费力地吐出两个字,她微微喘匀了气,喉咙中却有股腥气上涌,张口就是一团青黑的血。
周围的人吓得立刻退了一步,罗浮仙最先回过神,一边让人加急去通知叶英和几位济世堂的神医,一边亲自给静姝收拾,“姑娘,你坚持一会儿,庄主马上就回来了!”
咬了咬唇,静姝压下脑海一阵阵的眩晕,“我没事……”
有事没事也得等几位神医来看过才行,孙思邈正准备出门来落梅居,一见眼熟的侍女急匆匆赶来就知道静姝出了问题。
叶英听说静姝咳血也匆匆忙忙赶了回来,一进门孙思邈已经把完脉,神色有些复杂,见他出现便示意先出去说。
屋外,叶英有些紧张地问:“先生,静姝怎么样?”
“叶庄主莫慌,静姝姑娘的肺气散了,淤积的药力正在化开。”这是解药也许生效的表现,静姝这两日的症状可能是因为她的体质特殊,所以情况并不明朗,只是他看了看叶英,“叶庄主,还继续用之前的药吗?”
叶英默了默,不等他开口,屋里便传来细微的声音,“不用了。”
两人连忙走了回去,静姝已经让人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神情恹恹的,浮肿的身形令她此刻看起来有些瘆人,“阿英,我……不想再喝药了。”
薄唇微抖,叶英小心地握住她无力的手,“好,我们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
尸毒,不治了。
静姝垂着眸,见他清冷的面容满是心疼,不由微扯了扯嘴,她如何能不知叶英心里的想法,只是她不喝药,却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她没力气多说,等她好一点再和叶英慢慢商量。
见他们如此,孙思邈摇了摇头,悄悄退出去。
听说静姝亲自表态不打算医治尸毒,盛长风叹了口气,看了眼在另一边生闷气的卓怯病,“我等此行还是有负盛名。”
孙思邈抚了抚长须,“静姝姑娘被尸毒折磨许久,想要放弃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方才她说话之时同我对视了一眼,似有未尽之言,我打算再多留一段时间。”
“静姝姑娘如今气血两虚,长风不才,也想留下替她看一看。”
两人这么说着,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到旁边的卓怯病身上,后者被他们看得后背一阵发毛,当即转过来怒瞪,“你们爱留留,我才不留在这,憋屈!”
卓怯病当真回屋收拾行囊去了,孙思邈和盛长风对此皆是叹气,“卓老弟这般性躁难怪在医术上一直不曾精进。”
“不过卓兄比我二人都善于解毒一道,虽说方法偏激了些,但多年来他解开的天下奇毒数不胜数,我想……”盛长风顿了顿,“可否劝服叶庄主和静姝姑娘让卓兄放手施为,我们在边上协助以备不测?”
这一点他其实从今早一直想到现在,正如卓怯病所说,静姝身体与常人不同,莫说尸毒,连之前的花溪草之毒都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他们循规蹈矩地医治多年,有些办法的确是想不到的。
孙思邈沉吟片刻,“可静姝姑娘已经表态,我想叶庄主也不忍她再受解毒这遭罪。”
为此,两人又有些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孙思邈说:“我们先把卓老弟留下来再说。”
对视一眼,盛长风点点头,正在房里收拾东西的卓怯病忽然背后一阵恶寒,手里的动作加快不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要卷铺潜逃。
一刻钟后卓怯病气急败坏地朝面前的人吹胡子瞪眼,孙思邈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站在旁边,“卓老弟向来精通天下毒术,几年前花谷曾接诊一位中了银环蛇毒的病人,当时因为情况紧急我也束手无策,只能锯掉病人双腿阻止毒素蔓延,后续不了了之,因此想请卓老弟品品此毒的效果。”
卓怯病僵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孙思邈破天荒地来给他送行还递了杯茶,味道怪怪的,入口之后一阵麻他就觉得情况不对,盛长风也二话不说上来就扎他的哑穴,这俩老不羞合起伙来欺负他,实在太过分了!
孙思邈吩咐裴元端进来数十种药材,“一些药材都在这里了,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卓老弟可以随时跟药童吩咐。”
卑鄙!无耻!
卓怯病的脸上写满了这两个词,怒瞪着那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去,他再瞪向旁边的裴元,后者低咳一声连忙也跟着走出去。
走远了之后盛长风才有点担心地问道:“银环蛇毒发作剧烈,即便卓兄解毒无数,那样放着他也不太好吧?”
孙思邈笑眯眯地看了眼后头跟上来的裴元,“谁说他中了毒?徒儿新研制出一种麻沸散,让身体麻痹无力的效果和中毒没什么两样。卓老弟性子激进爱钻牛角尖,我再在茶里加点扰乱脉象的药,他很难想到自己没有中毒,等麻沸散药效发作让他昏睡,醒来我们再说救了他一命就行。”
盛长风不由微微沉默,半晌才道:“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