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恭谨地退后几步。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虽然不乏有姑娘家对他释放好感,但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倒是第一次体验。
应长怜纤细的手落在风的额头时,靠得太近,他甚至能嗅到对方的气息。
洗发香波的馨香、清茶的恬淡,还有……淡淡的血味。
这血气并非来自姑娘的身上,更像是她去过什么地方,沾染了这不祥的味道——就好似应长怜急转而下、求救无门的人生。
“风先生?”
应长怜疑惑地开口。
风定了定神,说:“去楼下倒水时恰好被碰见……起初包租公以为我是小偷,发现我眼睛看不见,这才明白是一场误会。”
停顿片刻,风继续温声道:“应姑娘,先不忙着找药,我们谈谈吧?”
应长怜翻抽屉的动作停下,指尖颤了颤,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好。”
她乖巧地附和道。
风搬来一张椅子,应长怜坐在床边,两人面对面,正襟危坐的样子倒是让应长怜笑了。
虽然看不见,但她听着声音就觉得有趣儿极了。
“明明是两个瞎子,谈话时却硬要像能看见一样,还非得正对着。”
她拍了拍床板,话音里带上了几分平日罕见的调皮:“其实风先生可以坐在这里的。”
风掩唇轻咳,道:“这不合规矩。”
可姑娘却一脸懵懂:“明明您从房顶掉下来后,在这张床上躺了一宿呢。”
风叹了口气:“抱歉,当时是我冒昧,给姑娘添了麻烦,还得劳驾姑娘恳求包租公修缮屋顶。”
听到风清清淡淡的、带着疏远距离的语气,应长怜唇角的笑意也倏然收敛。
她敏锐地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轻飘飘地说:“风先生想谈什么?”
风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我想,我应该离开了。”
应长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片刻后,多了几分委屈:“您不信任我。”
“如果我不信任你,那九龙就没有我能信任的人了。”
这句话,风语气加重,说得很认真。
“可您的眼睛还没有好,能去哪里呢?”
“从前是我考虑不周,刚好遇到包租公这件事提醒了我,留下来会给姑娘带来麻烦。那些追杀我的人如果找过来,目前失明的我是没有办法保护你的。”
“可我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多你一个……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呀。”应长怜垂下头,苦笑着说:“而且,我刚刚买了乌龙茶和肉馅。”
她顿了顿,嗓音听着好似撒娇,温吞又细软:“您说过,要让我收留您一阵,我还没有教您包包子呢。”
话音方落,周围只有沉默。
良久没有听到风的声音,应长怜站起身,摸索着伸出手:“风先生?”
直到摸到前方空荡荡,她僵立在原地,最后手徒然地落下。
“原来……走了呀。”
她轻叹口气,又讷讷地重复了一遍:“走了呀。”
半晌,她忽然弯了弯唇角,指尖不自觉地勾起鬓角一绺发丝,轻轻绕着圈。
没关系,你总会回来的。
应长怜在心里说道。
·
正如应长怜在向荣安那里所说,明天是雨天——和天气预报的结果截然相反,第二天果然下雨了。
她能在梦中预知到未来。
至于梦到多少,根本不受她的控制,不过唯一确定能够梦到的,必然有第二天的天气。
多可笑的能力,倒不如去做个天气预报员,想必有了她,所有预测天气的仪器都可以废弃了。
应长怜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藤蔓。
“预知”能力无论在哪里都是备受忌惮的,即使她能够预知到的东西,少得可怜。
空有让人垂涎的外貌和能力,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只能像一株泥泞阴湿地带生长的藤蔓一样,在这个三教九流汇集的混乱九龙,攀附强者而生。
哪棵高树能给她更安稳的生活,她就愿意委身于谁。
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
用柔弱的外表麻痹对方、用敏锐的感知揣测对方,在对方放松警惕后,伺机寻找更高更强大的树;找到目标后果断缠死老树,蚕食掉对方最后的价值,然后蜿蜒潜行到新树上,再次攀附生长,吸收对方的养料。
应长怜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唯一清楚应长怜真面目的雷鸣,至今都视她为洪水猛兽……不,说洪水猛兽似乎抬举了她。
应长怜笑了笑,表情有些虚幻。
在雷鸣眼里,她或许是一条美女蛇,而且是那能吸血的那种毒蛇。
可是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
若她不这样活着,那就只能去死了。
那些生来就长在树上、被稳固结实的枝叶托起的人,他们眼高于顶,体面又端庄地活着,大抵不会明白她这种在泥潭里滚过的人,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向老大被暗杀的前一天,应长怜偶然梦到他的死亡,却没有告知对方。
她甚至推波助澜,告诉向老大当晚有好事发生,他会收获一个所向披靡的强者。
原本不打算出席香堂的向老大,一无所知的走向了注定死地,被风先生摘了脑袋。
向老大得到这样的结局,不仅仅是雷探长想利用他除掉风;应长怜之所以会冷漠旁观,也是因为向老大最近起了用她与14K和好的心思。
而新上位的向荣安,年轻力壮,充满野心,谁都不服,领地意识极强,像是一头狼王。
同样,他也对应长怜颇为感兴趣。
这个兴趣,起自向老大在位时,向荣安第一眼看见她。
“所有的树都是一样的。”
应长怜曾经这样说过。
无论是老迈的树,还是年轻的树;
无论是留洋海归,还是绿林粗汉。
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枝叶有多光鲜亮丽,隐藏在泥沟中**交错的根系,就有多令人作呕。
应长怜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预知的能力,是在父亲死时——她梦到父亲在爬界网时被一枪子儿射死,原本只以为那是一场噩梦,没想到第二天变成了现实。
第二次确定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是她梦到在富商家做保姆的母亲,被诬陷偷窃主家财物。
应长怜的母亲是个有气节的人,不肯承认自己偷东西,最后被活活打死,尸体抛进护城河中。
待她醒来后匆忙赶到母亲身边,已经迟了,而警察署收了富商的钱,母亲的血仇无处伸张。
于是应长怜决定和富商儿子的朋友——警察队刑事侦缉处总探长家的独子雷鸣谈恋爱。
她设计了贵族公子与贫穷卖唱少女的爱情戏码,一步步引雷鸣上套,最后利用雷鸣伪造了富商卖白|粉的证据,成功让富商妻离子散,锒铛入狱。
第三次,是送去学唱戏的幼弟被□□14K的副山主看中,那畜生男女不忌,害死了她幼弟,还让她从此再也看不见光明。
于是她搭上义安会的瓢把子,哄得向老大只能看见她,最后借着义安会的势,生剜了14K副山主的眼珠,成功给幼弟报了仇。
应长怜原本也是好人家出身,父母皆是知识分子,从小教习姐弟二人熟读诗书,若不是天灾**,她也该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
没成想到最后,竟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报完了仇,又当如何?
她想过死,这个荒谬的人间,不值得她继续留下去。走时两袖清风,一身落拓,倒比活着轻松许多。
然而她又做梦了。
应长怜的每次预知梦里都有人死去,可这次不同。
她梦到,夜晚朦胧暧昧的灯光下,有个身穿红色长衫、面容隽秀的公子,正在面案前神色认真地包着包子。
梦里的应长怜站在他旁边,摸着包子的形状,嘲笑他包的丑,随后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和面,怎么擀皮,怎么捏出漂亮的褶。
清俊公子偏过头看她流畅的动作,忽然恶作剧地在她鼻子上点了面粉,待她反应过来,又仗着速度快身法好,用面粉在姑娘的脸上画了猫咪胡子。
姑娘不服输地举起手,试图把面粉抹到风的脸上,可惜眼睛终究是不方便。
于是那个红衫公子温柔地低下头,笑吟吟地把脸送到她的双手前,故意让她糊了一脸面粉。
然后迅速地,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掌心。
应长怜羡慕地看着他们,梦里这棵红枫树,清亮又灼热的颜色烫得她眼底发疼。
这场美梦,从此成为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想找到红枫树,辗转良久,终于在茶楼掌柜那里知晓了他的存在。
红枫树没有姓氏,单字名风。
真是干净又温暖的名字,仿佛天生就是属于梦里的公子,让人不禁想到春风化雨,想到江南又绿,想到四季如歌,想到人世间一切美好而难得的事物。
“可是这位风爷已经离开了九龙,听说是在欧洲游历……你问什么时候回来?这我哪儿知道呢!”
茶楼掌柜嘟囔着:“不过他之前经常来店里喝茶。”
“掌柜,您这缺不缺人手。”她弯了弯唇角,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我是义安会的应长怜。”
听到“应长怜”这个名字,茶楼掌柜神色微妙,敬畏与鄙夷掺杂,却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再之后,应长怜成为了这家茶楼的歌女。
第一年,那棵红枫树没有出现。
第二年,那棵红枫树依旧没有出现。
第三年……
总有一天会等到的吧。
应长怜心想。
没关系,多久她都等得起。
她的每次预知,都与死亡有关,那些被血浸泡、被尸体掩埋的梦境,仿佛象征最终必死的结局。
唯有那场梦里的红枫,撕开黑暗照进来,是那么明亮而鲜活。
于是,余下生命的分分秒秒,都不过是为了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除此之外,皆是虚度。
可能沙雕写多了,忽然回来写这么正经的文风,非常不适应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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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伍·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