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六月十八号,雨』
又下雨了。
六月的天就像小朋友的脸,说笑就笑,说哭就哭,早晨还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眨眼间如丝的小雨就从空中降落,雨点是那么小,雨帘是那样密,给广阔的博洛尼亚大学覆上蝉翼般的白纱。
雨点打在透明的窗台上,叭叭直响,落在地上溅起一圈圈水花。檐前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节奏就像一首催眠曲,让本就精神萎靡的希瑟越发困倦,躺在舒软的床上,不想动弹。
“38.5度,高烧了,今天就别去上课,在宿舍好好休息吧,好吗?希瑟。”
“emmm...”
舍友凯瑟琳把体温计放回铝盒里,对床上的人柔声劝说,随后就得到一声模糊不清的应答,带着感冒患者特有的浓重鼻音。
凯瑟琳轻笑一声,踩着床下用来垫高的凳子,伸手摸了摸希瑟微红的额头,扫掉额前略长的发丝,后者感受到手的凉意,不自觉地轻蹭两下,绯红的脸上流露出一些委屈神色。
凯瑟琳暗叹只有这种时候的希瑟才会脱掉身上沉重的盔甲、放下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重担,展现几分真性情。
凯瑟琳跟希瑟相识已多年,对她的事情自然知晓几分,自从五年前那场夺去一切的车祸以来,希瑟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复以前的明媚开朗,变得沉默孤僻,眼里不时闪现出阴鸷,似有沉重的枷锁圈在她瘦弱的肩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不管是从现场勘查还是事后追迹上来看,那都是一场意外事故,由超重载量的大卡车甩尾引发的连环车祸。一切都是天注定、无力与之争辩的残酷现实。
然而希瑟好像不愿屈服于这既定的事实,一直在暗地里调查着什么,与奇怪的人结识,出席危险的场所,接听掺杂诡异合成音的电话,上次还若无其事般带着一身伤回来,如果不是碰巧闯进洗手间,凯瑟琳自认对希瑟熟识已久也无法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和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举止里看出任何受伤的痕迹和破绽。
她就像一只乖僻的猫,在外头受了伤回来,也只会躲起来悄悄舔舐伤口。
如果可以,凯瑟琳希望好朋友希瑟能放下深重到几近魔障的疯狂执念,不要再找寻根本不存在的复仇对象、发泄自己无能为力的悲怨、在阴暗的仇恨浪潮中翻滚...
凯瑟琳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目光放空。
在她发呆的片刻里,敲打玻璃的几声脆音陡然响起,一下又一下,像是不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就决不罢休。
凯瑟琳被惊醒,以为是躲雨的小鸟被困住了,连忙去察看阳台上的玻璃窗,却在窗沿下发现一只戴有皮套的手,把头向外再探出去几分,一双明亮的褐眸映入视线。
“纳西学弟?!”凯瑟琳吃惊大喊。
“嘘——”
来人因双手抓在窗沿,无法空出手来制止凯瑟琳的喊叫,只好发出嘘声来提醒人小点声。
凯瑟琳反射条件地捂住嘴,在看到纳西被雨点打湿的狼狈面庞后又打开窗户、往下伸出手把他拉上来。
其实只要窗户不反锁,纲吉不用借着凯瑟琳的力道也能轻松上来,但人的一片好心,纲吉也不能不接受。
纲吉接过凯瑟琳递来的纸巾盒,他全身淋得像落汤鸡,一包纸巾肯定不够用,但女生宿舍也没有多余的干净毛巾给他用,只能将就一下。
“凯瑟琳,发生什么事了?”
屋内传来一道虚弱无力的声音,凯瑟琳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怪异,回望了屋内一眼,又转过头对正在擦拭湿脸的棕发青年揶揄道:“纳西学弟...你不会是专门来看我们家希瑟的吧?”
纲吉手上的动作一顿,似乎被戳破了心事,干咳一声,吞吞吐吐地说:“嗯,我听说希瑟学姐生病了,有些不放心,所以...就来看看。”
“你这‘来看看’的阵仗也太大了吧,大雨天的爬到五楼来,你还真行!”
纲吉哈哈几声,不对这满怀调侃色彩的夸赞作出任何回应,不自在地偏过头去,视线似能穿过厚厚的床幔看到帘后牵挂的人。
凯瑟琳见状,噗嗤一笑,率先往屋内走,“来吧,这么辛苦地过来,岂有不让你进来的道理。”
纲吉慌张:“没有,辛苦什么的,真的没有。”连忙跟上去。
虽是六月天,屋内却开着暖空调,比外头的温度高了许多,冷热交接,纲吉一进来就打了个响当当的喷嚏,这让卧病在床的人警觉起来,翻身俯视地面,睁开疲软的眼皮。
“纳西...?”
希瑟能够听到外头有异状,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昨天那个让自己纠结到整夜无眠的罪魁祸首!
希瑟的身体情况一向很好,上一次生病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这次会突然大病一场,不仅是因为昨天送猫去医院时淋了雨,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搅得自己思绪繁乱的棕发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踩上凳子、近距离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他很高,踩上凳子后,几乎能把床内的人和物看得一清二楚,而希瑟也感觉自己的小领地全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下,不禁有些发愣。
希瑟在他的目光下觉得一阵晕眩,头很沉很沉,像是只要离开枕头,就会立马掉到床下,天地翻转个不停,她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两人对话的只言片语。
“学弟...有事...药...体温计...柜子...照顾...外出...”
“放心...希瑟...我可以...”
好似听到有人蹑脚走在地面,随后就是一声门扉轻轻阖上的声音。
良久,房间内除了病人略微急促的喘气声和另一道平稳的呼吸声,静得不可思议。
希瑟在恍恍惚惚中可以感觉到火烫的额头被一只暖和的大手掌覆盖着,本就热得要命,现在更是火上浇油,她很生气,挣扎着脱离热源,然而她的体力早就被这场大病给耗得所剩无几,在纳西看来只不过是晃动了下脑袋。
“希瑟学姐,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青年温柔的声音如和煦春风般扣人心弦,风中又夹着几缕担忧。
希瑟挪动了下脑袋后觉得更头晕,仍然不愿放弃,把无力的手从被子里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想把额头上那只手打掉,但是命运好似在跟她开玩笑般,手是伸出来且举起来了,也打了下去,然而力道却像小猫用软乎乎的肉垫轻拍主人般微不足道,甚至有点痒。
希瑟放弃了,想把手伸回来,却猝不及防地被那只大手抓住,对方修长、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一一爬上希瑟瘦弱的手腕、慢慢滑过柔软的掌心,泛起一波痒意,最后坚定不移地穿进她手指间的空隙,十指交握。
希瑟怒了,脸上因发烧而升起的红晕越发红得厉害,几欲滴血,她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誓要抽出自己的手,无奈如以卵击石,‘自讨苦吃’,轻微的挣扎只是让两只手贴合得更紧,甚至给对方一种她也在迎合自己的错觉。
希瑟听到了一声轻笑,如珠落玉盘般清透纯粹。
希瑟如果还有余力,一定会向他怒吼:笑毛笑!没看过生病的吗?!
然而她没有,只好认栽,尽力忽略那搭在自己额头上、与自己十指紧握的、存在感极强的大手,放松身体,随着又晕又重的脑袋沉下去。
*
她好像在含混的世界里徘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地平线不断起伏,她好像跌倒了,或者本来就是躺着的,只是又随着波动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似乎是由两种线组成,直线和曲线,有条不紊地流动着,逐渐铺满希瑟的视野。
它们不断地交织重组,在交叉间哒哒哒的响,似在弹奏一首古朴典雅的乐曲,响了一下后,又停顿几秒或几十秒,才有下一声,如同古老的摆钟,破败老旧,却仍坚守自己的使命,让人揪心下一秒是否会再响起那道声音。
太阳出来了。
第一道光打散了所有曲线,第二道光横扫了所有直线,第三道光带来了崭新的世界。
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延伸到远处耸立的群山,冰川融水汇入其中,使得此处的水绿如翡翠,水中倒映着青山,偶有一些纯朴的小村庄点缀其间。
希瑟知道这如画般的风景是故国美丽的峡湾。
若能沿着两岸走,会到达被誉为绝密仙境的诺尔哈依姆森、苹果小镇洛夫特胡斯以及度假圣地乌托内。
在希瑟很小的时候,酷爱旅游的父亲曾牵着她的小手来过这里,还携带着他的学生,少年时期的迪尔。
希瑟似乎能在那青翠欲滴的山腰上依稀看到年幼时走两步路就怨苦怨累的自己,耍性子坐在地上不走,偏要有人来哄、来抱,才肯罢休。
待希瑟想上前两步看看久未谋面的父亲的模样,这动人心弦的画面就如镜花水月般哗啦破碎。
这些零散的碎片纷纷钻入希瑟的眼眶,她感到一阵生疼,再睁眼之际,是那片如自家后花园般熟悉的森林。
蔚蓝的天空下是一片无垠林海,薄雾缭绕,白纱般柔柔地漂浮着,张开双臂,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照进来,覆满全身,斑斑驳驳地洒落在草地上。
希瑟看到长大一些的自己牵着水蓝色长发的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兴高采烈地去森林采蘑菇、采浆果、追麋鹿,不顾守林老爷爷的取笑,自信满满地去寻找山妖Troll,传说它们有长长的鼻子、牛的尾巴和只有四趾的手脚,神秘又丑陋,是挪威里每个孩子梦里的常驻客。
希瑟想凑近几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水蓝发小女孩开心的笑脸、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了。
然而好梦不长,在她迈出脚步的刹那间,蛛网似的裂纹就在她脚下突然出现、迅速蔓延至整个虚幻空间,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音在耳畔响起,黑暗浪潮又汹涌扑来。
而深渊般的黑暗又被火海盖去,无边无际的大火,又让希瑟瞬间堕入残酷的烈狱,一个个亲切的脸庞消熔在大火中,血红色的火焰盘旋上升,在污黑的天空里游走着,渐渐纹成一个让希瑟目眦欲裂、恨之入骨的图案,一只张牙舞爪的青色老虎。
希瑟感觉到喉咙剧烈疼痛,嘴巴不由自主的张开,耳边回荡着恐怖的叫声,良久后她才发觉是自己在大喊大叫,撕心裂肺,比精神病院里最疯的病人还要癫狂,似要用这鬼怪般的尖叫撕碎这可恨的世界。
但是,接下来跳转的画面又让她呼吸一窒,全身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似断了线的风筝般滑落到一块荒地。
庄重肃穆的十字架,透着冰凉的冷光。
这是一处墓地。
虽然地下没有死者的尸骨,但也确实是一处墓地。
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跪在十字架面前痛哭,垂下的水蓝色长发粘在湿哒哒的脸庞上,她旁边跪着一个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被抽干的少女,希瑟知道,那是自己。
远远地望过去,石架上有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白光,希瑟也知道,那是父母的合照,也是遗照。
经过前几次的经验教训,希瑟没有再试图触碰或迈步上前,她冷静得像个旁观者,心情格外安宁,甚至觉得,就这么待在这里也挺好的,什么也不用去想,只要与墓前献祭的花一同凋谢枯萎,腐烂到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这才是真正的圆满、真正的解脱。
太阳被悠悠飘来的白云遮挡住,照片上的白光终于消失了,能够让希瑟如愿以偿地看到父母的模样,一定又是脸贴着脸、手挽着手、亲密无间的样子。
白光从巴掌大的照片上慢慢移开,才显露出一角,就让希瑟平淡无波的眼神骤变,照片上的人越来越清晰,希瑟碧绿色的眼里掀起黑色的激流狂浪,瞪直眼睛,表情逐渐狰狞。
等到照片上的人完全显现出来,希瑟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不可能”
她喉咙的声响宛若破败的风箱。
希瑟快步上前,踏出第一个脚步之际,又有异变突生,整个空间摇摇欲坠、要崩塌了,然而这次希瑟没有坐以待毙,不管周围的空间扭曲得多么严重,她都眼睛死盯着那一处,而她前往的方向也确确实实是通往墓地的路。
脑袋咚的一声巨响,像被人用木棍抡了一棒,疼到发晕。
希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醒来之后,就发觉自己已经跪在刚才心心念念的墓地面前了,旁边是哭泣着的妹妹,哭到抽噎,似要断气。
到了这里,希瑟却不敢抬头了,她怕,她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恐惧,与七年前一般,仿佛心脏被放在火上炙烤,流于身体的血液几近熔化。
不知道是谁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上仰,这才让她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既陌生,又熟悉。
这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即使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也依旧英隽俊秀,站姿很随意,却流露出高贵成熟的气质,他有着一头蓬松的棕发,还有一双撬开希瑟心扉的明净眸子,流转着温暖的褐色。
那份温暖,是以往希瑟所追逐的光,但此时此刻却给她带来了漫天黑暗。
这荒谬透顶的照片简直是在希瑟胸口凿开一个大洞,冷风争先恐后地往里灌,血液冰凉得几乎快要冻结。
抓着她头发的那只手又动了,把呆滞中的希瑟的头转向旁边的女孩。
水蓝色长发的女孩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她坐在轮椅上,白裙下的双腿瘦骨如柴,看一眼就觉得骇人,她唇瓣翁动,似在说着些什么,但是濒临崩溃的希瑟什么都听不到,耳朵里好像被硬挤入一团浆糊。
身后陡然出现一股强烈的吸力,仿佛能吞噬万物,身遭的一切都化为碎片、被吸入旋涡般的恐怖黑洞,希瑟能够感受到黑洞里头有一道充斥着绝对恶意的可怕视线,那是阴险的猎人在看猎物的眼神,极具侵略性。
“快跑啊!!!!!!”
平地炸开一声凄厉的怒吼。
焦急、慌乱、愤怒、担忧、讶异,又不可思议地杂合着些莫名的惊喜,希瑟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话里能掺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而且这道声音,她很耳熟、非常耳熟,几乎是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
不等她思量完声音的主人是谁,面前的十字架就闪现出万丈白光,希瑟被不知名的力量推进白光内。
身体化为星点、消散在刺眼的光里,在意识也跟着快要消逝时,希瑟好似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叹,带着浓厚的悲伤和不舍。
“没想到...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话语如同刀子般尽数扎进希瑟的心脏,窒息般抽痛,眼泪瞬间从眼眶里脱出,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坠落,喉咙难受得发紧。
“希瑟学姐...?”
“希瑟学姐?!”
“希瑟!!!”
碎片化的意识被外界的声音全部收拢回来,希瑟艰难睁开千斤重似的眼皮,入目是一片支离破碎的白色织网,慢慢聚焦后,才能看到眼前的人。
棕色短发,青涩的脸孔,掩盖不住的焦急神色,还有那熟悉到让希瑟几欲落泪的褐色眼眸...
明明紧紧闭合着的嘴唇干到龟裂,喉咙里也是一阵剧痛,浑身酸软疲惫,然而希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硬是快速起身、用力抱住旁边的棕发青年,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棕发青年怔愣片刻后惊得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哪,只能胡乱挥动,在慌乱间踩空了脚下的凳子,身体直直往后倒,而紧拥着他的希瑟也懵逼地跟着掉下床去。
纲吉:“???”
纲吉:“......”
纲吉:“!!!”
希瑟:我第一次投怀送抱,对方就拉着我跳床。
纲吉把四十米长刀横在蠢桑脖子上: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段改吗?(黑兔子牌微笑jpg)
蠢桑四节综英连堂后还能更出五千多个字 ,感觉自己棒棒哒~(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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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