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带着那头熊在森林地皮上驰骋,熊獾被他激怒向前猛冲,抬起粗壮的手臂一扇,呼啦啦倒下成片的常青树。
它还有一招,那就是蹲下来狂拍地板——难以抵挡的冲击波霎时砸断成圈的树干,这头大熊所过之处余下遍地砍好的原木。
在它拍出好几个树人守卫又干掉它们并留下一地活木之后,我和威尔逊不怕累地将它引到了杀人蜂平原附近。不厌其烦地引出一窝窝的杀人蜂消耗它,在熊獾的攻击波及到蜂巢时又急忙冲上去捡蜂巢和蜜,吊得这只可怜的大熊又急又气,身为苦力而不知。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两天之久,直到我和威尔逊都筋疲力尽,熊獾才在我们满世界乱跑拉来各种敌对生物消耗之下壮烈了。它甚至很巧合地帮我们消灭掉了一支猎狗队伍。
丰厚的战利品是最好的慰藉,当我扛着整整八块大肉站在基地的那排晾肉架前时,胸中满溢丰收的喜悦。威尔逊拿到了一张厚实的熊皮,他一回家就坐到科学机器旁边鼓捣了起来,说要给我做一件全世界最暖和的熊皮大衣过冬。这让我回忆起当初我们两个人轮流戴一顶牛角帽艰难度日的首个寒冬,如今才一年过去,我却已经丝毫没有凛冬将至的危机感了。
“时间过得真快,去年冬天我们还险些冻死好几回,如今都能穿上熊皮了。”犹记得春季面对麋鹿鹅时,威尔逊因为被消耗了过多精神第一次看见影怪,吓得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最后不想浪费资源自己把自己给补了。
这求生之路艰辛的世界,都让人做出生不如死的决定了。
威尔逊没回答我,只是回头望了眼戳在基地角落里的温度计,那上面显示的数值依旧温和,现在是秋天,最好的季节。
“我们开始不愁吃穿了,那么下一步就从建设家园开始吧?先规划一处花园放蜂箱,再把从洞穴搬迁的兔人房也找地方落户。我想想……沙漠可以趁着夏天多去几次,那儿有夏天才长的仙人掌,猎犬丘能拿到狗牙扩建基地的防御工事……”
我说到夏天,沙漠,就这么顺着回忆想起了沙漠里的那片绿地,铺满地毯的恶魔花园,洁白却残破的大理石柱和无头天使雕像,以及那个被一丛丛邪恶的花朵簇拥在中央的,神秘金属圆盘。
“……”我发觉自己忽然触及到某个难以言说的尴尬角落,这也许就是导致威尔逊越来越沉默,面无表情怏怏不乐的源头。
他却猝不及防地加入这个了话题,这个他刻意躲避不去触碰的命运抉择。威尔逊在干爽的秋风中抖动手中的毛皮大衣,眼睛却移向了倚着晾肉架掰手指头规划未来的我:“你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吗?”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令我喉头梗了一下,我莫名觉得无所适从,从倚着晾肉架的随意动作调换成了更正经的站姿,我立在那儿,仿佛一个受训的小孩。
“还好?”
威尔逊把那件熊皮大衣塞进了放衣服的箱子,我不再继续傻站着,就打开冰箱走到锅旁让自己忙起来,耳边他的声音继续响着:“说起来,你知道一年有多少天吗?”
“三百六十五、三百六十六天?”我脱口而出,随机往锅里扔怪物肉的手一顿,“不对,我们在饥荒世界了,现在四季轮回一次有七十天。”
我丢了三把浆果进去,盖上锅盖,看它在水汽蒸腾下微微颤动:“如果三百六十五天才算一年的话,那我们会在饥荒计时的第六年的秋天迎来第三百六十五天,完整的一年。”
此刻正值黄昏,我对黄昏时刻有着诸多印象——光线变得暗淡,使人视物不清,影响战斗,影响采集。蝴蝶回扑花朵,猪人赶忙回家,曼德拉草却在这时候活过来。
黄昏带来那致命的黑夜,好在我们手中的火把能够驱散黑暗。它带走了白日的安全感,从天色变幻的那一刻起,精神就开始逐渐衰弱。它在有些时候很美,尽管我们并没有时间停下来欣赏,每次黄昏我都忙碌,忙着采绿蘑菇,忙着在光线彻底消失之前解决战斗、结束采集,好腾出手来照明。
秋日的大地呈现出一层浅淡的金黄,桦树林在这时候是枫色的,不会过冷过热,没有自燃和雷电。自然呈现出它最温顺的一面,令人想要每天都这样躺在草地上等天黑。
“今年是……?”
“今年是第二年。”我看着头顶数了数日子。
可当我脱口而出这个毫无疑义也再普通不过的答案时,威尔逊却语气平淡地否定道:“今年是第七年。”
“……?”
锅子停下了叮叮当当的烹饪,我刚做好的肉丸出现在眼前。威尔逊毫无道理的话却说得我呼吸一窒,愣愣抬头望他。
“你的一天有四十个小时吗?”
闻言威尔逊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一种释然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科学家走到了我身边,伸手从锅里端出了那盘肉丸,靠坐在炼金引擎旁开动了他的晚餐。
我和这口空锅面面相觑,只得重新打开冰箱。扫了眼里面存放着的食材,叹一声接着做肉丸。那边威尔逊的晚餐香气已经飘到了鼻端,引得我肚里咕咕叫。
“零件搜集得怎么样了?格利西里乌斯的画技是有些抽象,可也架不住你满世界乱跑吧。”
听着我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讲出那个刻绘着奇怪文字的木质传送台的事,威尔逊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完全没有当时在洞穴里那样疯狂。
“你希望我离开这个世界吗?”他忽然这样问。
“这是什么话,我们会一起离开的。但我打赌那东西绝对是某种恶魔的邪恶装置,启动它,我们真的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而且……我们的基地呢?假如一心要离开,在拿到猪人朋友的那张图纸后,保证基本的食物和光源,只要搜集零件就好了。我们何必继续探索未知的古老遗迹,探寻这个世界失落的秘密,何必为了下一个季节做准备,何必经营这里呢?”我展开双臂画圆,就像在示意我们周围的一切,这个积累种种回忆,渐渐丰富起来的基地。
威尔逊的晚餐已经被他吃完了,因为习惯了饥荒世界的生活,我们吃什么东西都三口下肚。他此时此刻不愁吃穿,也许趁着这样一个好季节启动传送台是个很划算的抉择,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格利西里乌斯,问问它那个神秘装置的信息。
科学家托着下巴,屈腿坐在地上。基地的紫色牛毛地毯是我强行从那些发条生物的地盘上铲回来的,威尔逊用白色的棋盘地板做装饰,把这里布置得有种另类的温馨。
夕阳现在挂在我身后的天边,他微微仰起头看我,睫毛落上一层暗红。他移动的视线让我意识到自己还在保持着那个傻乎乎的,张开双臂示意四周的动作。
然而没有等到我把自己尴尬的手臂放下,威尔逊突然站了起来,下一秒,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他瘦削的身躯向我靠拢,那并不怎么结实的臂膀轻轻环在了我的身后。
那是一个拥抱,一个秋天的拥抱。
我们在多少次快要冻僵的冬日里更加亲密无间地拥抱,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倚靠前行,在危机来临时背起需要帮助的对方……但就在此时此刻,我尚未出锅的肉丸还在身边的烹饪锅里滋滋作响……这是一个寻常的拥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威尔逊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某些不该平白直叙的、压在心底深处的东西就这样掉了出来。
“其实。”
“在要下洞穴二层时,你恍惚了一下,再回头时,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陌生极了。你好像不怎么认得我了,忘记口袋里装了什么,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忘记自己要去做什么。”
他在这里停顿,我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给握住了,于此刻骤然收缩。
“到底谁是真正存在着的?也许从头至尾只有你,你摸索前行,从一无所知到寻到乐趣,一个人享受孤独的冒险。最后你停了下来,停在某天黄昏,你离开了——或者换句话说,你退出了游戏。
从那天起,我头顶的太阳便永远不会沉下去了。”
威尔逊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解某些科学原理,他话锋一转,平静地吐出了另外一个假设。
“也许只有我。我,威尔逊·柏斯科·希格斯伯里,在我的实验室里按下开关激活发明,卷入这场无尽的探索。我终于离开这里,前往遍布小岛的大海,登陆住着贵族猪人的热带雨林失落城市,最后回到大陆上,结识各种各样的朋友继续着这趟无尽征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个拥抱就在此刻结束了。秋风拂过耳畔,最后一丝暮光融于旷野,我对上了他的眼睛,瞳孔纯真得仿佛在发光:“也许只有我。我,威尔逊·柏斯科·希格斯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