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太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罐子里。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不得行,因为他没有腿。他试图伸手去推,但是没有用,因为他没有手。
空条承太郎失去了所有的可以移动的肢体,更精确一些说,他失去了躯体。现在存在于这个罐子里的,只是一团空气一般的魂魄,飘飘悠悠,勉强靠着这个可能之前只是用来装黄桃的玻璃罐子团聚自身。
更离奇的是,承太郎发现,他还不是这个罐子的唯一住客。
一簇橙红的火焰在罐子中心,无视燃烧三要素热烈地跃动着。
氧气,温度,可燃物,这些东西火焰全都没有。它只是霸道地烧着,在罐子中心,在承太郎魂魄的中心,温暖而活泼地燃烧着。
什么情况,承太郎想,死之后的世界就是这样吗,魂魄和火挤地方住,还只能挤黄桃罐头的玻璃广口瓶?这就是DIO和普奇梦想中的天堂吗?
那DIO的罐子长什么样,难道是猫粮罐?
承太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试图撞开罐子往外头去。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簇同居的火焰正是他魂魄不散的力量来源,一旦他离开罐子,也就是火焰的范围之外,名为“空条承太郎”的这团魂魄就感觉自己虚弱到似乎立刻就要散在天地之间了。
果然,他死了。
但这团火……还有这个罐子是什么情况?
承太郎贴在罐子边缘,穿过透明的玻璃努力往外头看。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估计跟徐伦小时候看的那些动画片里的鬼魂一样,白兮兮,圆乎乎,没有手也没有脚,双眼和嘴就是三个洞,简直就像是用筷子戳了三下的白面团子。
空条博士的形象在死后毁于一旦!
承太郎的张望很快就有了收获。
此刻,罐头外的世界并非他先前42年的人生中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场景,就算是再离奇的替身使者也制造不出这样的空间。像是层层虚影嵌套似的,承太郎所见的正是他和徐伦殒命的那片海滩,但却是一片,无比嘈杂混乱的海滩。
所有人都在海滩上。
像是缓慢拖动了视频的时间轴向前移动,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时间线开始逆行。
看海鸥的游人在倒退,海鸥飞上沙滩,飞回海上,又把嘴中的鱼扔回海中。警察倒退着来,双脚浸入海中,拿着网将网兜中的东西倒回去,然后干干净净地回到岸上。海豚们载着徐伦他们回到战斗之地,海水中的血色重新凝结,铅色灰蓝中混了红,接着,承太郎看到自己的尸体在血色中浮了上来。
啊,这是倒带。
倒带在此时停了下来,观看者为的就是这一瞬间,这个场景,这个能够给她回答的原因。
承太郎向罐口飘去,无力地撞了一下马口铁的金属罐头盖。
捧着太阳星火作为礼物从宇宙归来的鲸,却再也见不到那个收礼的人了。
她的星星死了,陨落在了海中,沉入他曾经认为的鲸的归处。
罐子是她重新降落在地球上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洗得干干净净。承太郎都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了,少女认认真真地将星火放在里头,把盖子旋紧,然后用从卫衣帽子里头抽出来的松紧绳绑着挂在脖子上,也不管这团她奔波着取来的火焰会不会因为缺氧熄灭,一如既往地是鲸的风格。
她挂着罐子,蹦蹦跶跶地来到他葬身的这片海边,因为她感受到他就在这里。就如同第一次降临到地球上一样,鲸准确地找到了承太郎的位置——
他躯体所在的位置。
鲸不明白为什么承太郎会在海里,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人类了,这种用肺呼吸的生物不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长期待在水下。
唔,难道承太郎待在类似船舱一样的地方,去海底找别的鱼去了?
鲸想到了那些承太郎在科考船上每天盯着看的灰色光滑的类鲸大鱼,恍然: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唔……
海豚!
她沉入海底的时候有些困惑于自己内心涌上来的奇怪感受,酸涩又带着些急迫,像是洄游时不小心吞进了大块的小行星,卡在喉咙的位置不上不下,但是又诡异地刺激着她游得更快些。
好想快点见到承太郎啊,但是,怎么又有些害怕见到他?
名为“爱”的情感,从来都是在萌发之后才能被察觉。
只是有时候“爱”来得有些太迟了。
鱼是没有泪腺的,但是鲸目拥有一种特殊的睑板腺,它能够分泌脂质包裹鲸的双目,用于在盐成分极高的海水中保护眼睛。
承太郎在他海洋冒险生涯中当然见过鲸鱼流泪。不少人类自作多情地认为这是鲸鱼拥有情感的标志,在搁浅的鲸鱼面前拍摄它眼角将落未落的不明液体,然后配上“搁浅鲸鱼面对前来搭救的好心人留下了感激的泪水”这种博文发到社交网络上,引发一轮无知的自我感动狂欢。
但是……鲸却是能够流泪的。
任何生物在海中的哭泣都无声无息。泪水在分泌出的那一瞬间就汇入了洪流,就连嚎啕声都会被浪涛阻隔。
承太郎只能凭着想象,还有模糊的,或许是魂魄残留在躯体上的些许丝缕,遥远地聆听那个抱着破碎尸体的少女的恸哭。
挂在胸前的玻璃罐子里,星火依旧燃烧着。眷恋人间不去的魂魄被恒星最精粹的火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钻进原本就是为他所准备的礼物中,贪婪地将星火化为自己的心火,以恒星之心为躯,留在了鲸的身边。
少女受到的打击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往常承太郎印象中的鲸总是带着万事不挂心、似笑非笑的神情四处游荡,就算是被水手们当面拿来做赌约也毫不在意。但现在独自站在海岸边,抬手操纵着时间的鲸,看起来却冷冰冰像似无血无泪的复仇女神。
她将时间倒回到了承太郎和普奇的对战,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操纵白金之星停止时间,却又在两难的抉择中最终落败。沉入海底的躯壳浮回海面,鲜血和匕首都回到它们原本应当在的地方,死去的人睁开双眼,再一次摆出战斗的姿势,在承太郎眼中简直像是徒劳的滑稽戏。
让鲸看到了自己失败的样子啊,他苦涩地想。
但是鲸没有作出任何评论。她的脸上结着寒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倒退离开,然后带着罐子,跟上了在过去重新获得生命,向后远离自己既定死亡命运的那个承太郎的脚步。
她走在那具灵魂已经离开的躯壳身后,就像是刚刚降临到地球上时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名为空条承太郎的这个男人。
不同的是,那时承太郎将她引向的是短暂的快乐,这次,承太郎只能将她带往注定的痛苦。
这是一段并不漫长的行程。因为从承太郎重新取回碟片醒来到死亡并没有多长时间,她看着他倒退着回到SPW的据点,脑中的碟片被抽出,陷入植物人状态。隔着玻璃罐子看到自己沉睡身体的感觉确实很奇妙,承太郎还想着自己要是现在从罐子里飘出去回到身体里的话,能不能做到死而复生。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鲸又跟着他去到绿海豚监狱去了。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绿海豚监狱。
探监的空条博士倒退离开这座孤悬海上的混凝土堡垒,半天前,他在港口和鲸分别。
操纵时间线的高次元生物却没有任何将时间倒流停止的意思,她凝望着倒车出去的那辆轿车,然后将视线头一回从承太郎身上移开,走进了绿海豚监狱内部,走向了监狱的教诲室。
承太郎在短暂的错愕后意识到,鲸并非像他一直理解的那样单纯懵懂,这个在宇宙间漫游了无尽日月的女孩正在找寻他死亡的真正原因,她想要从源头上找到阻止空条承太郎死去的方法。
她看着徐伦在监狱内探查真相,普奇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静静注视少女的徒劳作为。蝴蝶被桎梏于掌心,即使再奋力挥动双翅,也无法在有预谋的控制下挣脱。
鲸在她第一次降临地球的前一天停止了时间线的逆转,因为在那一天,恩里克·普奇指使DIO的另一个残党将被撞死的人放到空条徐伦和罗密欧的车前。
承太郎在鲸停止时间线逆转的那一瞬还有些不习惯,虽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现在只是一团在罐子里撞来撞去、只能旁观的火焰,但是看着全世界从倒退变为前进还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在看着马路上的车向着路面上箭头所指示的方向开去后,承太郎有些迟缓地想到,鲸应当是要在这个重新正常的世界采取行动了。
她会用什么样的行动阻止承太郎还有徐伦的死亡呢?
莫非是直接去阻止要和男友去飙车的徐伦,让她乖乖在家待着?
承太郎突然想到,如果鲸要去找徐伦的话……那岂不是要和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的前妻碰面了。
空条博士难以解释此刻自己内心奇怪的尴尬和紧张,从外界看来,这团火焰的形状有些微妙地变形,好像麻花一样拧巴。他告诉自己,现在这个世界的空条承太郎还在北欧的海上漂着,自己只是一团已经死去的孤魂,从理论上来说空条承太郎并不认识鲸,她对于那对母女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一个和空条博士在同一艘船上一起看了几个月星星、还强吻了他的漂亮女孩。
……对,在这个他们还没有相遇的时间点,鲸对于空条承太郎来说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想到这儿,承太郎的火焰萎靡下来。
鲸没有发现她挂在胸前的那罐太阳星火在奇怪地忽明忽灭,她现在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在正常人看来认为疯狂又残忍的念头。
少女孤身来到奥兰多的圣露西港,沿海公路的出口岔路只有一条,蜿蜒向海上的监牢。
她向着绿海豚监狱迈出了势如千钧的第一步。
绿海豚监狱的狱警发现有个奇怪的小姑娘徒步沿着公路从陆地上走到监狱门口时,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一开始他们以为这是一个没有报备过的探监访客,于是守卫们把昨晚值班时打瞌睡的那个家伙轰出去了,让他去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狱警紧了紧腰带,踢踢踏踏地走向那个仰头望着监狱大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亚裔小姑娘。他张口刚想呵斥,就只见那个面无表情的姑娘微微偏头瞥了他一眼,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瞳竟让他一瞬间两腿发软,该说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接下来,他就再也没能说出任何东西了。
鲸抬起了手,就像是逆转时间线那时一样,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能引发整个世界俯首帖耳的回应。原本平静的大海在她指挥下发出了怒号,冲天的水柱从公路两边列队升起,犹如海神波塞冬在此刻降临于这间容纳着世间一切恶之标本的监牢,而后将他号令七海的三叉戟恭恭敬敬地交于这个小小少女的手中。
海浪凝成巨兽,涛声响彻怒吼,鲸握住瞬间化为寒冰的三叉戟,身后是爬上公路、可怖而庞大的水型怪物们。海水聚成一只又一只承太郎都叫不上名字的奇怪生物,它们长着违反常理的獠牙和利爪,从绿海豚监狱的四面海洋中爬出,抓着高高厚厚的围墙攀了上去。
鲸作为这一切的主使者,她只是握着三叉戟望着海洋巨兽们在狱警们惊恐的大喊中侵入那座徐伦在未来恨透了的高墙,为她完成这场复仇的开场。
这时候,无论是承太郎还是那个已经瘫坐在地的狱警,都已经非常清楚鲸接下来想做的事情了。
为了拯救空条承太郎,她素未谋面、此刻还不相识的所爱,鲸选择了最激烈也最疯狂的一条路。
千万年独自洄游的孤寂时光早就把这头呼唤声嘶哑不成调的鲸鱼逼疯了,她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旅行者号发回的信息,一厢情愿地将那唯一能听懂的声波当做了宇宙唯一的同伴。
作为高次元的智慧生物,她未尝不知道空条承太郎并不是另一头银河洄游鲸,但是她再难以忍受下一个孤独的千万年,她自愿地降临到地球上,将自己缩成了这个三维的小小样子,化作只围绕着空条承太郎公转的行星。
普奇杀死的不仅仅是一个替身使者,一个英雄,一个父亲,也杀死了鲸等待了千万年的归宿,杀死了她想要永远拥抱的、属于她的星星。
难以压抑的痛苦和爱找不到出口排解,也无法排解。鲸握着寒冰的三叉戟,也握住了她具现化的恨意,尖锐地指向整座绿海豚监狱。
她没有伤害狱警,因为那家伙已经被吓得瘫倒在地什么都做不出来了。鲸一步,一步地走向绿海豚监狱内部,用寒冰三叉戟撕扯开钢铁的大门。海兽为她开路,阻拦者的鲜血为她铺就复仇大道的红毯,惨叫声奏响了杀戮盛宴的序曲。
普奇从他的教诲室里匆忙走出时,鲜血已经漫到了他的脚下。海水混合着血水,脏污了他的皮鞋和袍角,也将监狱中被他控制的党羽们的残肢推到了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可从未结下这样的仇怨啊,普奇心想。
鲸从拐角走出,赤.裸的双足踏着血海,纯白的连衣裙此刻已经被染成鲜红的舞衣。驰骋于宇宙的巨兽在陆地上依旧战无敌手,温顺的鲸也不再是那任人打赌取笑的友好海洋生物了——
这是神话中的庞然海怪,撕咬一切的利维坦。
曾经盛着星光与爱意的双眼如今满含着恨,爱与恨这对人类最激烈的俗世情感将曾经洄游天际的鲸拉下了红尘。她扭转三叉戟的尖头,笔直对准了普奇,在海兽环绕间冰冷地作出了判决。
“告诉我,孩子,你为什么犯下了这样深重的罪孽?”
普奇伪善的面具仍戴在脸上,他在做最后的谈判尝试,但鲸一句废话都不想跟他多说。
人间的律法和道德约束不了来自天外的鲸。能够将她拴在地球上的锚点只有一个,而在未来,普奇亲手将这名为空条承太郎的锚从地面上拔起,粉碎,沉入了海底,也解放了她心底的疯狂巨兽。
不需要其他人来解读这来自未来的同态复仇的正当性,鲸为她最珍贵的星星甘愿做任何事。
普奇在三叉戟贯穿了心脏的那一瞬间,意识到“任何事”中包括夺去他的命。
主动脉破裂,喷涌的鲜血也飞溅到了鲸的脸颊上。她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三叉戟重新由冰化为水,混着血从空洞中流下,汩汩地和地面上的海水一道,沿走廊边的排水沟渠回归海洋。
恩里克·普奇死了。
不会再有人惦记着如何让乔斯达家的人簇拥着他一起上天堂,空条徐伦毫无所觉地走上了迥异的另一条支线命运。今后,她想跟谁一起出去飙车就跟谁一起,女孩能放肆欢笑,奔跑,在自由的天空下自由地浪费自己的青春。
空条承太郎也能够不受打扰地完成这一次环球的科考之行。因为在第二天,丹麦靠岸补给的短暂间隙中,绝不会再有一个古怪的亚裔女孩跟在他背后了。
鲸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走出绿海豚监狱,背后留下了一串黏糊糊的血脚印。
即使手刃了仇人,鲸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承太郎明白,在复仇一时的痛快之后涌上心头的只会是空虚。那是心上被贯穿的无底之洞,经年的寒风一刻不停地从洞中呼呼吹过,除了爱,没有东西能够将其填补。恨意只是暂时麻痹虚无感的短效药,长期使用甚至会形成耐药性,让人沉入挣扎不脱的怪渊。
她取下挂于胸前的玻璃罐头,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捧着它看了一会儿。
太阳星火恒久地燃烧着,跳动着,承太郎也回望着她,回望那双曾经多么璀璨的眼睛。
她还是想将这一罐火焰送出去。
鲸鲸杀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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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