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阿翡这般作态,又好气又好笑,雪雁忙端了盘水晶果子,哄了阿翡出去玩。
黛玉收拾阿翡的字帖,晴雯端上水来,楚元昭不必人服侍,洗漱一番,净了手,忽闻到一阵极其浓郁的香气,笑道:“妹妹素来不喜浓香,怎么换了这香使?”
黛玉将窗户微微打开了些:“前些日子合香,阿翡喜欢这个,她在时,略点两支。”
晴雯忙将香换了,又将外间帷幕挑开,只余薄纱,随风飘荡。
黛玉微微一笑,揶揄道:“偏你挑理,头一遭来书房,尽不如你的意。”
楚元昭拱了拱手,含笑道:“我自个是无碍的,用不用也无妨,只你打小不喜兰桂之香,我怕你闻不惯,再者,兄弟姊妹间,何必多礼,你既不喜欢,何必勉强自个。”
晴雯的心中纳闷至极,再见众人面色如常,忙压下心中诸多不解,她想姑娘素来行事有度,冯嬷嬷规矩森严,怎么这位小公子和姑娘这般熟捻,打小相熟,她却是头一遭才见呢?莫不是姑娘还拿她当外人?
黛玉微怔,眸中晶莹微闪,慢慢垂下头,心中唯余苦涩梗在喉间,她深知,妙远哥哥待她至诚,视她比同胞兄妹还要亲近些,她的心中亦是如此。
可是,哥哥自己呢?躲在荒山野寺,百般筹谋,尚且不得安生。
妙远哥哥一日大似一日,于寻常人不过小儿长大,可于龙子凤孙,天家子弟呢?
对于妙远小哥哥的身份,母亲并未刻意隐瞒她,黛玉的泪慢慢落了下来,一颗颗打在楚元昭心坎上。
楚元昭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很奇怪的滋味,他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牵住了黛玉的手,小小的手拢在手中,恍若无骨。
黛玉默默垂泪,两人相携而立,空对无言。
须臾,黛玉拭去泪,强笑道:“是我失礼了,哥哥最不喜我作小儿女之态,我又矫情起来。”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楚元昭不像从前那般喜笑形于色,破天荒的沉下脸。
见黛玉眼圈红透,楚元昭郑重的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黛玉鼻间一酸,别过头,哽咽道:“哥哥,我信你,你从未对我失诺过。”
楚元昭捏了捏黛玉的手心,恐黛玉伤心过度,岔开话题,逗她道:“是哪一个小胖姑娘写了三篇食言而肥给我?”
黛玉闹了个大红脸,抽开手,气呼呼的说:“你还说,再说我就真的恼了。”
一面说着,一面跺了跺脚,显见是恼羞成怒了。
楚元昭十分没有眼力劲,怀念的自语道:“肉嘟嘟的小胖砸最可爱了。”
黛玉的脸色白了红,红了青,欺人太甚,忍不下去了,这几年学的姑娘仪态忘了一干二净,丢了帕子,用力推了楚元昭一个趔趄。
生气的小姑娘双手叉腰,凶狠的吼道:“你再说一个胖字试试!”
屋内众丫鬟惊呆了………………………。
屋外的冯嬷嬷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心如死灰,太太,夫人哎,老奴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呐。
楚元昭大笑,拍着手赞道:“妹妹果然不曾落下武课,力气更大了。”
力气?大,更大?这是夸赞大家闺秀新兴的词吗?
丫鬟们头顶一群乌鸦飞过,默默地低下头,敛声屏气,恨不得自个越小越好,最好能藏在角落,冯嬷嬷找不到的地方。
黛玉一口小贝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不行,她要注意闺秀仪态,不能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嬷嬷就在外头,她敢动手,嬷嬷一定会罚她闭门思过,不许看书的闭门思过。
黛玉缓慢僵硬的移开目光,清心咒开篇是什么来?
楚元昭忍笑捡起帕子,绣得小白嬉戏,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块帕子送到黛玉手中,反正自个的帕子也是黛玉绣的。
楚元昭望了望外头,厚颜无耻的说:“不耽误妹妹看书了,过会子我来找妹妹用膳。”
黛玉:谁要你陪着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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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昭施施然出了小院,中途还去林母贾敏院外挨个问了安,又到闭门思过的林郗小朋友处,幸灾乐祸了一番,才回了自个暂居之处。
拂柳在整理行囊,三人的行李并不多,大部分是吹毛求疵,喜好风雅的大师兄所用之物,譬如衣衫被褥,笔墨纸砚,茶具器皿等等琐碎之物。
在楚元昭看来,全是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可恶的是,大师兄出门还要带着他的琴。
下山时,拂柳担着两个大竹筐,背着行箧,两柄奇重无比的剑和琴只能由楚元昭来背了。
见楚元昭回来,拂柳头也不抬的说:“回去收拾行李,今晚连夜启程。”
楚元昭愣了下,他的东西很少,不过几套换洗的衣衫,只是,难道就差这几个时辰?
无意再问,横竖大师兄乾坤独断,问也问不出来,楚元昭匆匆回屋收拾了行李,急步过黛玉的院子来,快到时,楚元昭又放缓了脚步。
楚元昭打量黛玉的居所,林府整体以清雅为主,黛玉的院落也不例外,数楹修舍,皆以山石花木掩映,踏上曲折游廊,便是黛玉的书房,上下两层,后院应是个小菜园,围着篱笆桩舍,楚元昭失笑,没想到小姑娘还有这般兴致。
紫藤架下挂着秋千,下头铺着厚厚的毯子,楚元昭坐上去,来时,心绪尚有两分起伏,这会子完全静了下来,终有一别,何必作感伤之态。
“饭食还未得,你来得也太早了些。”楚元昭扭头,小姑娘俏生生伫在廊檐下。
楚元昭笑道:“早来会,想和妹妹说说话。”
黛玉似笑非笑:“谁要和你说话。”话是这样说,人却慢吞吞走过来。
楚元昭唇边淡淡的笑意,就那么专注的望着黛玉。
黛玉被他看得不自在,瞪了他一眼,板着脸说:“别以为把先前的事混过去了,我告诉你,不许再说我胖,再说我胖,我就恼了。”
楚元昭温声道:“妹妹,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提那个肉嘟嘟的小姑娘吗?不是逗你,因为,那时的妹妹全心全意想着我,时刻记着我,和妹妹在一起,无忧无虑,那是我自出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光,我很庆幸,遇到了妹妹。”
黛玉小脸通红,只觉得脸上作烧。
楚元昭抬手想摸黛玉的头,却因晶钗未能如愿,手落到小姑娘的肩膀上,自顾自的说;“现在,我们都大了,彼此间请谊未变,却有了许多凡尘俗事,我亦然,妹妹亦然,小时候,总想长大,长大些,又总是遗憾,大抵人的成长,就是这样矛盾。”
黛玉掩着帕子,吃吃笑了起来,歪着头,软语娇谑:“哥哥,果然是长大了,还未加冠呢,老气横秋的夫子态,学了**不离十。”
小丫头容貌尚未长开,却已窥见稀世俊美的端倪,鬓发微散,慢慢的垂下来,已有了五六分少女的柔美,此刻,明眸皓齿,愈发衬得顾盼灵动。
楚元昭心间一动,附耳过去说了句悄悄话,说完就跑,黛玉追着就要打他,两人玩笑了一会子,冯嬷嬷再看不下去,请两人到屋里用膳。
林家是书香门第,信奉的是圣人之言,楚元昭在宫内长大,皇宫的规矩自然比寻常府邸更严苛些。
两人安安静静的用了膳,冯嬷嬷总算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午间,楚元昭又和黛玉说笑了一会,冯嬷嬷在旁虎视眈眈的盯着,寸步不离,时不时抬头瞧一瞧墙上的自鸣钟,又送了两次热茶,只差把端茶送客四个字写在脸上。
偏黛玉精神头足的很,听楚元昭讲山里的趣事,听得聚精会神,稍有停顿,就催促他快讲。
楚元昭少不得又费了一番口水,另捡了些小白野猴的趣事,一一讲给黛玉听,逗得黛玉笑得前仰后合又挨了冯嬷嬷几个冷眼。
直到申时,见小姑娘乏了,楚元昭出了院门,林母的嬷嬷早打发了人,在门外候着。
是林母的嬷嬷,楚元昭见的却不是林母,而是贾敏,楚元昭合手为礼:“见过林夫人。”
贾敏神情极为平淡,楚元昭同样面无表情,两人之间的交集,因韩皇后而起,而韩皇后已经离世近十年了。
贾敏身子愈发重了,靠在软榻上,指了指一旁容貌俊秀的青年公子,轻声道:“小师父,这是我娘家侄儿贾瑚,我娘家大嫂是孝宣皇后的妹妹。”
楚元昭面露诧意,难怪这位贾大公子和他的六皇叔容貌相仿。
贾敏未再多言,楚元昭也未问,只是深深行了一礼,和贾瑚回了小院。
回到小院,拂柳便催着起程,连楚元昭带回一个人来,都不管不问的。
等楚元昭一行人等快马加鞭出了姑苏城,狂风暴雨接踵而至,大雨下了整整三日。
楚元昭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第三天,小寒山寺被雷劈了,天火自无明起,焚烧了足足五日,过后,寺内只余残垣断壁,漆黑焦炭,姑苏江东多封奏折如飞讯般传至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