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陪着笑,从厨房管事的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顿时气得脸青唇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食盒里,一碗冷粥,不过就是普通粳米熬的,半点肉菜不见。除此之外,就是一碟咸萝卜干,不见其他。
姑娘正病着,吃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将养身子?
她勉强挤出笑容,对那管事妈妈说道:“我们姑娘这些天身子不爽,须得吃些能调养身子的,还请妈妈行个方便吧?”
那胖大身体的管事妈妈翻了个白眼,道:“你家姑娘的身子就没有好过,谁还能一年到头伺候着不成?——就这些了,没有别的。”说完,扭着粗腰走开了。
紫鹃忍下心里火气与眼中泪意,提着那食盒,回到了潇湘馆里。她从自己箱子里取出一小块银子,叫来一个粗使婆子,吩咐道:“去外面给我们姑娘买碗肉粥并几样好克化的小菜回来,要清淡些的。”
那婆子答应着去了,紫鹃轻叹一声,拭擦了脸上泪痕,自己打起帘子,进了黛玉的卧房。看到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姑娘,她心里又是一酸,几乎又要哭了出来。
黛玉微微睁开眼,看向紫鹃,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容来:“你怎么了,我不是还没死吗?”
她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此时说起话来气息微弱,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紫鹃连忙呸了好几下,道:“哪有这样咒自己的?姑娘才多大年纪,一定会好起来的。”
黛玉的视线缓缓移动,从紫鹃脸上移到面前水墨画的帐幔之上,眼里并不见什么悲色:“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何必还哄我呢?——左右诗稿我已经烧掉了,在这世上,再无牵挂了……”
听到这话,紫鹃再也忍不住,悲伤的抽泣起来:“都说是人走茶凉,姑娘还没走呢,这府里一个个的,眼里哪里还看得到潇湘馆?姑娘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有谁来看上一眼。平时嘴巴就像是抹了蜜似的,真到了这个时候,连踏进咱们这里一步都不肯,都上赶着去捧蘅芜苑那边的臭脚了。也是,人家很快就是宝二——”说到这里,紫鹃猛然止住了话语,意识到自己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
黛玉并不在意,脸上还是带着那看透了一切的淡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瞒着我,我又不傻。”
日用一天比一天短缺,饭菜一天比一天更差,丫头婆子一天比一天更加指使不动。该感受的,她都已经感受过了。甚至于指桑骂槐借古讽今,那都是小意思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种种辛酸袭上脑海,只觉得这遍植翠竹的潇湘馆,连屋子里都是竹林里才有的森森寒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雁端着从外面买来的肉粥和小菜走了进来。紫鹃打起精神侍候黛玉用饭,百般劝慰,她也不过吃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黛玉此时需要的是大夫,是看病吃药。只是,巴不得她早点殒命的荣国府诸人,哪里肯给她请个大夫来看诊呢?不过就是拖一天算一天了。
黛玉好不容易睡下了,紫鹃与雪雁走出屋子,来到回廊上。雪雁嘟着嘴,满脸不高兴的说道:“紫鹃姐姐,我之前路过蘅芜苑,那边又是打扫屋子,又是请客吃饭,厨房里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替他们准备宴席。欢声笑语香气飘飘的,真是富贵风流。可是,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咱们姑娘……”说着,她的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紫鹃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事到如今,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薛姑娘从前满口叫着妹妹,说把咱们姑娘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那边薛太太也是说着,咱们姑娘在她眼里就跟亲生女儿一样。可是,你看看她们现在?”
“那些话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还当真?”
雪雁抽泣起来:“我只是替咱们姑娘不值……”
紫鹃沉默不语,一阵风吹过竹林,萧萧竹叶声配上雪雁的哭声,好不凄凉。
正在这时,屋子里面传来黛玉剧烈的咳嗽声。两个人连忙进去服侍,却见黛玉咳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嘴角隐约现出几缕血丝。
紫鹃连忙拿绢帕替黛玉擦掉唇边污渍,咬着牙齿,恨意上涌。他们竟连给姑娘请个大夫都不肯!竟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她病死在这里!
且不提潇湘馆里是如何的凄风苦雨,但说蘅芜苑这里,宴席开得正热闹。确实如同雪雁所说的那样,欢声笑语,酒香和脂粉香混在一起,钗环闪闪,绣带飘飘,何等的富贵风流!
端坐在人群中的薛宝钗,却还是从前的模样。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裙,戴着几件半新不旧不打眼的首饰,看着十分端庄,不见半丝得意模样。
管事大娘子们前来敬酒,一个个不断的说着奉承话儿,只将薛宝钗夸出了一朵花来。可她却还是稳稳重重,让人敬服。
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惜春看着她这副样子,却觉得心底发寒。
探春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前白瓷碗里空空如也,便给她夹了一筷子茄鳌,说道:“四妹妹,你怎么不吃菜?”
惜春看了一眼面前的各色精致菜肴,淡淡说道:“没胃口。”
探春知道这个四妹妹向来性子古怪,便也不再多言,自顾自吃菜饮酒,不时与众人言笑晏晏,很是适应这样的场合。薛宝钗见状,微笑着拿起酒杯朝着她这边遥遥一敬。探春笑意浓浓,也举起酒杯,两个人满饮了一杯碧色佳酿,十分和乐。
看着这幅其乐融融的场景,惜春却猛然开口,说道:“宝姐姐,咱们今儿个开宴席,林姐姐那边却是什么都没有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给她送点什么菜肴点心之类的呢?”
宝钗眉梢猛的一跳,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微笑着说道:“早就送过去了,四妹妹不必担心。”说着掏出一根秋香色丝帕擦了擦眼睛,语气里带上几分哽噎:“颦儿这病,唉,看着她人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我这心里痛得不行,只好少去看看,越看,就越是难过……”
闻言,下面的那些管事娘子,纷纷夸赞起来:“宝姑娘真是好心,你这样的善心人将来成了我们主子,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就是就是,宝姑娘大气端庄又心善,真是万里挑一的人……”
“林姑娘那是她自己没福气,宝姑娘不必难过。你的大喜日子将近,该多为自己考虑才是……”
宝钗不见半丝得意之色,谢过了众人,被打断的宴席,便又开始了。她基本上都是听着别人在说,非得自己开口的时候,才会说几句。看到她这稳重模样,谁不赞一句?
宝钗一边听着别人说话,一边挑起面前官窑白瓷盘里的菜肴尝了一口,对身后站着的莺儿说道:“这鸭舌有点太咸了,下次再做,你多看着点儿,别叫他们胡乱做了。”
莺儿笑着答应了,又道:“这道菜最是费工夫,三十只鸭子才能凑成这一盘菜,又要小火精炖,又要十只鸡和许多海鲜来配,确实得看着他们好生做才行。”说着,她又弯下腰凑到宝钗耳边,低低的问道:“潇湘馆那边,要不要真的送点什么过去?”
宝钗微微一笑,不发一语。莺儿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直起腰身来,不再问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晚间,蘅芜苑的宴席总算是散了。但香粉气息和酒气还留在空气里,配上青石板地砖上的瓜子壳和点心渣,愈发显得寂寥。三两个没留头的小丫鬟留下来打扫,一个个有气无力,不断的打着呵欠。
宝钗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莺儿出去送客了,其他的丫鬟,轻易不被允许进屋来。
宝钗坐在黑檀木的梳妆台前,对着雪亮的大镜子,细细的打量自己。席间喝了不少酒,她圆润白皙的脸颊上泛起嫣红,更显得娇丽无双。
要是宝玉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应该,会像那一次看到自己带红珠手串一样,被迷得神魂颠倒吧……这个念头刚刚浮上她的脑海,便被她压了下去。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谁是为了那个窝囊废,才要嫁进荣府的呢?要不是老太太深爱他,他又好命的有个贵妃姐姐,哼……
她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打开面前三层鎏金雕花的首饰盒,从最底层,取出一支华丽的金凤钗来。这支钗足有九只凤头,每只凤凰嘴里叼着一串浅粉色的珠子,颗颗圆润饱满,极其耀眼,比凤姐儿常戴的那支钗还要耀眼夺目。她将凤钗插在自己发髻上,欣赏了又欣赏,只觉得十分高贵美丽,比凤姐儿更加大气有光彩。
其实年轻的姑娘家,谁不喜欢精致好看的首饰?只是为了营造出自己恬静淡泊的气质,她不得不将这些华贵首饰锁在箱底,无人的时候,方才敢拿出来戴一戴。有时候想一想,也会觉得不值得。但是到了白天出去见人的时候,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