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颜氏彭氏二人如何与贾敏说话。话说上回,贾琏四月里去往金陵买祭田之事,来回忙活两月,至六月初才回至荣国府。
荣国府内下人依旧是往来行走,各个有序。这会贾琏才进府,便叫贾政唤了过去。
贾政近来工部无事,闲时便在外书房督促宝玉贾环两个读书写字。这会叫过贾琏,问道:“老太太怕你年纪小些,舍不得脸面同那些牙人纠缠,你下去带了五百两银,我这里又添了一百两,到底添了多少田地?”
贾琏闻言即往怀中淘出册子:“二叔,都在这里了。”
贾政拿过去,贾琏才道:“金陵祭田,都要往族庙旁近些买,我见着上头荒地连着荒山百来亩,富余的十多亩,中等的也是零零星星几十亩,反不好管理。因此问了族里老人,买了最近一块荒山,富余的庄子也买下。左右用了三百来两。还有余头,都在包袱里带回来。”
贾政沉吟几声,才道:“你能问老人是好事,老者德高望重,经历的事多。”又看册子上记着多少地,由哪些人管着,都一一摁着手印。
贾琏笑道:“二叔,我这里作了三分,一份在族庙里头,一份带了来,还有一份在官家那。”
贾政才笑道:“你这好心思,回了老太太,太太也得夸你一句。”这会捧着册子一一去看,旁边宝玉才敢悄声问贾琏:“二哥,你去了金陵,咱们族庙里头是个甚么光景?”
贾琏笑道:“人口比这里还多些,只是贫的贫,富的富,贫的几个住在庙里,富的自有仆妇伺候,几个老人都住在庙边上,偶尔帮着看农忙。”
宝玉贾环在下面听了,不免叹息:“竟是这样光景。”
宝玉又问河山,贾琏道:“金陵还是河道多些,来日你们兄弟两个返乡下场,也便知了。”
贾琏这里才退出书房,又有贾赦的小厮来请,于是忙忙又往东去,直至深夜时分,才得返程往凤姐儿房里来。
妞妞在那里灯下写字看画,他媳妇凤姐儿在打算盘,一面念叨。
贾琏哼哧一笑,倒把凤姐儿唬了一跳:“你是哪里过来了,半点不出声!”
贾琏笑道:“咱们老爷把我叫去,我可不信你不知我在哪里?”
凤姐儿也不管账了,嗔他道:“谁要管你,十天半个月也没信,旁人不知,我只当原就是一个人。”
妞妞在旁细声细气的:“妈在家老念叨,说爹到了金陵该飞了。我看爹爹又没长了鸭子的翅膀来,哪里就能飞了?”
贾琏抱过女儿,笑道:“爹哪里能呢?就是个风筝,也该有个线牵着。”又翻出箱子,捧了好些新鲜物事,哄得妞妞在那里笑声不断。
凤姐儿早就看过那箱子,里头尽是些小孩物事,独有一样金珠串是女人用的。这会贾琏尽哄孩子,才要熄灯时候,贾琏才叫平儿下去,自己翻了东西捧到凤姐儿跟前,伏小作低笑道:“好奶奶,饶过我这一遭。这一番去金陵,我探看了好些道路,白日累的仰倒就睡,又想着早些归家来,你心里不乐,还特地买了这个珠串给你使用。”
凤姐儿冷哼:“这珠串儿又是哪里贪来的钱财,若是老太太给你买田的,我可不敢使用,就送到上头去,叫她们知晓,也叫你羞上一羞!”
贾琏道:“这是奶奶冤枉我的话了。”
“哪里冤枉你来?”
贾琏叹气:“这个是我做生意赚来的。四月随甄家船下去时,我带了不少咱们都中的特产下去,金陵那里的楼船,最爱绸儿纱的,说是京城最新的料子,也便抬了价,卖了好几倍出去。”
凤姐儿听了才推他笑道:“还会心眼了。”
贾琏又说起一件难事:“才去了金陵买祭田,回来没休息,二叔找我问话,咱们老爷也使人来,我原想着拿这个事去邀功,谁想咱们老爷今年又开始犯糊涂了,说是瞧上了一个人的扇子,叫我想办法弄来。”
凤姐儿听了眉心拧起:“老爷就这个事不好,太太只管着二姑娘过活,她娘俩倒越处越好了,老太太又不管事,老爷年纪大了,想要扇子也容易。往年他给你的铺子,可还有扇子?”
贾琏道:“正是这个烦恼,老爷非说这个扇子乃是古扇,多少把也求不到,因而叫我来招。”
凤姐儿旧年放印子钱都叫可卿驳了,这会都在嫁妆庄子里找生产,也是难能支持。只是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宽慰道:“咱们老爷爱那扇子,我去使人跟咱们姑太太说道说道,若能让姑老爷去瞧瞧,真是古扇,看咱们姑老爷如何处置,总不会落下话跟,老爷也没话说。若不是,大概他也不会再要,咱们再去问问姑太太,买几把苏州的缂丝扇子,我见上回熙哥儿来送,她们姊妹兄弟都喜欢这个。”
贾琏听了拜谢道:“好奶奶,怨不得你是家里上下一堆人夸,比那些谋士不知强了多少去。往年我只当他们存心欺我势气,甘愿捧你,这会才知你的好处。”
凤姐儿嗔道:“有用处便是你的好奶奶了,还不知哪里抱着温香暖玉叫她奶奶呢!”
贾琏连连道不敢,才吹了火烛,往床上走去,夫妻二人久久不见,自然如鱼得水,水到渠成。不必多言。
再说这六月初头,连日大雨,园子内泥泞不堪,姑娘们也渐渐不爱出门,只在各自院里坐着。贾母年老些,偶然一遇着夏雨,今年腿脚便有些不利索,只觉腿上生疼得很。贾政在外得知,忙请了张太医来瞧,说是外感湿邪,风寒浸郁于筋脉,气血阻滞引的,便要一令饮食温补着,又烧艾熏香大半日。
这会太医几个收拾医箱医囊退下,贾琏送人出去。玻璃炕屏后面贾敏才出声问道:“太太可好些了?”
贾母放下手炉,点头笑道:“叫他们把你也找了来,倒叫你娘俩心急。”
贾敏见贾母在座上躺着要起身歪着,同黛玉两个忙近前扶着道:“母亲说的什么话,病痛之事还是慎重些好。”边上鸳鸯抱过一个绿豆槐花枕欹,也道:“老太太夜里哎呦直唤,光捏腿也无用。我们劝着,才请了太医来。”
贾母挨着枕头斜靠,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便劳动一家子。我原想着这年夏雨难熬,叫他们多放几个熏笼在屋里,谁知竟不管用了。”
贾敏掖着被子,这才起身道:“今年雨大,不说别的,我家里两个嬷嬷也受不住这寒气,请医问药,哪个能放松了?”忽而想起一事,笑道:“母亲放宽心些,好得才快。过八月便是你的生辰,那时咱们还能一块庆贺。”
贾母是个喜聚不喜散的,又看黛玉随她母亲坐在瓷绣墩上,兰心蕙质,比外头水芙蓉还好看,心里正有事,便也笑说:“好,那时你们娘俩可不要推脱不至,我可要使人去抬来的!”
众人听了都笑,黛玉手里拿着绣帕,道:“外祖母便不请,我们也是要来的。”
外头凤姐儿忙完才进来屋里,听得都在笑,问了缘故,笑道:“老太太那日务必办得热热闹闹的。”
邢王两个夫人也笑道很是,又嘘寒问暖几句。贾母今晨请医,心神废了半日,这会便要去歇中觉。贾敏几个才从上房退出来,贾敏在王夫人那里略坐一坐,便听凤姐儿有事相请,便也过去。
凤姐儿便把那夜里同贾琏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又问:“姑太太是怎么想的?咱们老爷年纪上来便有些拧着,我和二爷两个都不敢冲撞。”
贾敏道:“你这法子倒妥,只是那个石呆子,果真不愿出卖吗?”
凤姐儿叹气:“正是这个话,二爷去问他,人呆得很,把那些古扇当作命根子,宁肯守着贫屋陋室,天天掰着数,就怕叫人偷了丢了。”
贾敏笑道:“你不知得,世间有那为画痴迷的人,自然也有个爱扇子如命的。这个又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他不卖倒是有骨气,咱们也便不强求。我回去问问你姑老爷,再写信给我大哥,总不好叫他误了你们,反叫自己里头闹起来。”
凤姐儿听了喜道:“二爷和我就多谢姑太太了。”又亲自奉茶,感激不尽。
外头雨势渐小,大观园内几把青绢油伞叫丫头们把持着,黛玉在伞下走着,微提着裙子。对面也走来一队人,黛玉看时正是探春等人在那里。
探春笑道:“姐姐何时来了?我们才要去找你。”
黛玉把手上暖壶递给紫鹃,笑道:“可巧了,我这会也要找你们说话。”
这会她们姊妹几个三三两两从缀锦楼、秋爽斋、蓼风轩过来,便都去迎春屋子旁的牡丹亭上坐。才踏上去,便听得底下丫头们低低说着绣鞋沾了花泥,悉悉索索一阵子,好容易把泥污蹭去了。
迎春见那底下的花叶叫急雨打落了好些,红花入泥,绿叶也歪斜着,正问司棋:“这雨何时停了,咱们这里找人把这些花扶起,或是重新种了,别叫他们涝坏了。”
黛玉在旁听了,笑道:“这处光景好,不若弄个花架子,或者搭个棚子之类的东西,雨雪来了便也不怕。”
探春闻言也不惋惜花了,抬头道:“这个主意好。这里广阔,再搭个秋千好顽。”
黛玉笑道:“这是月前我同母亲去了花庄上,见花农都是这样的心思,雨来便拿木头搭的棚子挪出去挡着,天晴了再挪开。”
迎春点头大赞,正要问底下可有婆子管木头藤条的,司棋笑道:“姑娘,园子里没有正经花农,都是园子建好种下的花。嬷嬷们怕也不管这个。”
且说迎春思量着大观园内夏雨着灾之事,因见里头娇花凌乱,满地残叶,使人去问婆子园内如何。
婆子去查看了一遭,回来道:“姑娘,各处花草伤损不少,宝二爷的屋子教大雨堵了,水积在院子里,再有便是蘅芜院那里,藤萝都叫泥水冲倒下来。”
迎春凝眉,见地下都是些泥坑,幸而有石子铺在上头,不会叫裙角轻易沾湿。探春在旁问道:“竟这样严重?咱们里头终究没有正经管事的,老太太又病了,不好打扰,须得问太太和凤嫂子的主意。”
众女点头,也便起身要往王夫人那里去。此刻云销雨霁,黛玉来至王夫人的院子,里头静悄悄的。迎春等人略站一会,才有周瑞家的满脸堆笑来请:“姑娘们都来了,太太这里陪人说话,不好分开。”便引着众人往她这里东侧耳房小坐。
迎春寻了个玫瑰椅坐下,见姊妹几个坐定,才问周瑞家的:“周妈妈,我们来不为别的,你也知道,园子里头下了雨,**的,好几处坏损,终究没人管失了道理。”又将那婆子所言破败处都一一道出。
周瑞家的陪笑,心里想到前些日子王夫人也提到要大刀阔斧规改一番,只是近来外头喜丧之事甚多,也便忘了。因而笑道:“姑娘忧得是,太太前儿也想进园子看看。”
正还要说,外头金钏银钏两个扶着王夫人进来,黛玉等人忙起身相迎。
王夫人才辞了甄家上来的几个嬷嬷,笑道:“姑娘们难得都在我这里坐,是有什么事来?”又见黛玉在眼前,少不得多问一句:“姑娘也在这里?”
黛玉笑应是,周瑞家的才把事情说了。王夫人略一琢磨,便使人去凤姐儿那里问,因道:“这事急不得,得教你们嫂子来才做得精细。”
探春原来满腹心思,听得王夫人如此说法,也便不多开口。便听门口丫头们道一声:“姑太太、二奶奶来了。”
丫头掀起珠帘,贾敏笑道:“嫂子,我不请自来了。”
王夫人于炕上西侧锦褥坐着,见她来了,起身笑道:“你来得正好,也请你问问主意。”
凤姐儿在后边笑道:“太太要什么主意没有,寻姑太太身上了?”
众人皆笑过一回,王夫人才将前事说明了,并不提宝玉屋子里的事,只道:“园子从前只是省亲用处,如今娘娘教他们姊妹住进去,婆子们散漫,也没个章法。如今下雨各处都要修缮,还没算出来。”
凤姐儿放下茶,道:“太太莫急,我心里已有了数。他们姐妹几个在里面,各人自扫门前雪还可,还须一个巡官,依我看,教珠大嫂子去管还可当,我得空了也常去看看,婆子们便不敢有失。再有就是三个姑娘,如今大了,也该理些家事,我分配了各自管着一样,岂不便宜?”
贾敏听了笑她道:“你倒会躲懒,教姑娘家管园子里银钱支使麽?”
原本王夫人和凤姐儿两个都是王家出来的女儿,她家里小姐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银钱绸袄,家务个比个精明能干。
凤姐儿免不得驳道:“姑太太不知道这里头,论资排辈,谁大谁就压过谁,底下人才肯做得事。太太不常进里头,我也不在,还得她们自己镇得住。”一时想起园内修缮之事,唤过平儿来,吩咐找贾琏拿当日建园子的录簿来看。
贾敏见王夫人在上首不自在,便携着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会该醒了,我和玉儿两个上去瞧瞧。”王夫人应声,又使周瑞家的送人出去。
才走过穿堂,便见一个人搭着小丫头过来,正是贾珍之妻尤氏。她见着贾敏母女,笑道:“姑太太是哪里来了?”
贾敏说刚从王夫人那里出来。尤氏道:“我才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今年怕是又请不着了。”
黛玉问她缘故,尤氏道:“也没别的什么,我们爷这月生日,庄子送了不少东西,过来问问她们几个得空过去吃席。”
贾敏听了微笑,周瑞家的收拾着笑道:“倒叫奶奶你忙,支了丫头说一声便是。”
尤氏摇头道:“还是我亲来的好。”这会见贾敏黛玉两个走了,才问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八月生辰是怎么说?”周瑞家的道:“早着呢,还没问过外头老爷的话。”
两个人说过话都往王夫人处来。
再说今儿金陵甄家人上来,不为旁的,只因宫里的甄老太妃娘娘抱恙,老圣人传唤,今年也便送了她家里几个太太姑娘上来探视。甄家同贾家、王家乃是世交,便使嬷嬷先来这里看贾母王夫人几个。
王夫人见又送了几大箱子东西来,那底下满满当当,笑道:“你们家里可还好?”又问是哪个夫人太太上京来。
嬷嬷都一一回话,从这里出去后,才听贾母使人来请,忙不迭上房内行礼跪拜。
贾母房里熏着香,也是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底下嬷嬷不敢拿大,先替太太问安请好,又请老太太安。
贾母唤过鸳鸯扶起,同贾敏笑道:“这便是她们家里的人,来日上京,姑老爷说不得还有用他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