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年三十,林海便使人去林氏各支祠传了消息。
这林海一族便是长房嫡支,自端章亭侯林肃起,如今交移至林海一辈,余者已出五服,虽少了来往,那宗谱上亦不曾断了,皆可寻其踪迹。
“爹虽无甚亲堂兄弟,这几户不论大小,祖上原是同气连枝,溯本求源,原都是先祖的后代儿孙,只是庶房的这些无运道,都没落了。如今只这几家仍在本土,住了宗祠边上讨生活,余的也难求下落了。”
林海坐在上厅堂,戴个绒毛帽子,一时饮了热茶,同屏风后的黛玉说着话。言罢又招那白鹤跟前来,笑道:“玉儿这鹤,爹爹带走一会,晚间便回来。”
黛玉方起身微笑应是,知道林海有这读书的习惯,如今眼前也不好见帝虞,自是应了。
待林海同鹤两个都走了,黛玉这才拾起林氏的族谱,一页页看过去。
只见书的是“姑苏林氏端章亭候派嫡支一系”,上头从先祖林肃,其长房长孙一支下来的男丁都收录在其中,又有附页这林肃的其他堂兄弟等,并其林氏支系祠堂。
想来方才林海所言,便是这几支林氏。黛玉看完方教青雀收了去,端端正正放在原来的檀木盒子里。
一旁张嬷嬷问道:“这可是咱们府上的族谱了?”未等黛玉回她,张嬷嬷又颠着林家小娃娃道:“咱们哥儿过了年也能被收录进去哟。”
黛玉听了,和紫鹃青雀几个只是笑,又抱过哥儿看过一回。那娃娃毕竟年小,教嬷嬷哄着不一会便睡着了。黛玉方脱手去寻贾敏,帮做些家内事务。
再说这林家支系族人,但闻林氏一字,皆从姑苏各地赶来。林氏各房唯林海这支为官入仕的,都来恭贺,又闻添丁,都私见一回,席间不免有恭维之声。
老宅倒是大,来的那些拖家带口都住下了,又有贾敏携黛玉请这些个远房婶婆厮见赠礼等事不提。
待到除夕这日,林宅便备了香花香烛等物,大开宗祠,林海亲奉添丁灯,又有一干族人先后祷告祖上先人,礼毕又在前厅招待一回。
妇人在内院与贾敏接待,此时贾敏等人方识得族内亲人,皆按辈称名,又有小一辈的同黛玉见了,更添热闹。
张嬷嬷抱着林家小娃娃,众人在屋内一一看过,都道:“哥儿生的俊,随了林大人。”更有那些来打秋风的闲亲戚,听得林学士返乡祭祖一事,但凡沾点血亲的都来恭贺,又请见贾敏,喜笑颜开的在那里说不尽的好话。
贾敏也喜,更添了不少银钱教他们不空手归去,又使婆子留人道:“原在扬州也不曾来走动的,今年务必留下来,再回去多有不便,大家一块守岁才是。”
原是正月十三日,林家娃娃百岁宴还要来一趟,如今那些人听主家挽留,也才都留下来。又有合众包饺子、相聚看炮仗等热闹事,众人皆于林宅守岁过年不提。
待林家娃娃百岁这日,林家哥儿才算稍稍养住了,又是另一等热闹,宗祠一开,林海亲为取名,曰:“诞于晨曦,便唤作熙哥儿。”这才往族谱上添了一笔,阖府欢喜。
那些隔房的婶婆也唤“熙哥儿”,又添礼,小娃娃见人便要笑,众人皆道“哥儿是个好福气的。”
黛玉只于屏风后见礼各位,又亲抱了林熙一回。那帝虞亦是化作个鹤,紧随其后,不时传声唤黛玉。黛玉面色不改,只是不肯回他。
那些伺候的丫鬟只见那鹤一味跟着黛玉在那里嗝嗝叫唤,可怜见的,竟在雪地里栽了跟头,一时又是笑又是怜它的,只不肯来扶。
紫鹃瞧黛玉只顾走得远了,忙道:“姑娘,丢了鹤了!”
黛玉正羞赧,听了这一句回过头来,却是人比花还艳,瞧了帝虞一身雪泥的,道:“理他呢,一会就好了。”后面两个大丫鬟也忍不住笑了。
帝虞苦肉计不成,反叫那一干丫头们取笑,便坐在那里不起来。教林海瞧见了,只当鹤折了腿,忙使外头兽医来瞧,没想鹤竟一气儿飞走不提。
待晚间,众人都歇下,那白鹤方又飞回黛玉院子,伏在窗下睡了。
黛玉见他来也不说话,还当二人赌气,抿嘴竟不曾教他进来,偏又睡不着,自己去了格子上找着一件锦缎,给那鹤盖了才歇下。
第二日,又有琉璃璎珞两个进来行跪拜礼,这两个都因大了从黛玉房内出去,一个琉璃嫁了管事的儿子林永,现在叫林永家的,另一个璎珞聘给林家外头的账房管事,现在叫林钧家的。
二人有大半个年头不曾见着黛玉,这会进了来,都伏在地上喜得眼泪直掉,又笑道:“姑娘如今比从前更好了。”
黛玉也念着这两个,又细细问了二人生活,知晓都嫁的不错,又见两个肚子微挺着,问了才知都有孕在身,忙叫丫头们拿凳子来教二人坐下了。
林永家的,琉璃道:“家里爷跟着家公办事,过几年就要接着大管事的班。待女婢这胎生了,便要随老爷太太一块去都中。”
林钧家的,璎珞却是在外头,如今亦随林钧回姑苏祭祖,道:“如今家里都在给老爷做事,姑娘若是闷着,只管传唤,我这里便能到。”
三人说笑一回,琉璃璎珞便退下了,自有那一干子熟识的丫头们在下房又聚在一块招待。
那白鹤见人都不在了,方静悄悄进屋看黛玉。
黛玉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描补着花样子,原不理它的,又见那鹤颈子慢慢移了过来,竟要贴着脸。黛玉忙道:“你这无礼人,再过来便要打你。”
帝虞这才道:“我也看花样子,师妹打我作甚?”
又无理了,黛玉便抓过鹤颈子,见他无半点不愿意的,便依原来的样子拿个帕子包着头,蒙着那鹤眼睛道:“凑过来作甚,好好歇着罢。”
那鹤嗝嗝叫了几声,便趁机伏在黛玉膝上睡了。这帝虞化作个鹤便有个呆性子,教人赶也不是,爱也不是的,黛玉拿他无法,只得看着花样子。
不多时又有黛玉的奶嬷嬷王氏进来,拜过黛玉,又隔着屏风教家人来拜了,紫鹃、青雀两个散了银钱,才一家子喜滋滋去了。
青雀道:“姑娘在这里看书,我去后头倒热茶来。”
“去罢,左右我就在这里。”
又有张嬷嬷进来,怀里的小娃娃熙哥儿,脸色白里透红,向黛玉张着手。
帝虞睡得正香,此时听得那娃娃叽里咕噜的声响,忙把身子一闪,躲在黛玉背后,这月里每每碰着这个林家小祖宗,便要来拔毛。
那张嬷嬷瞧见了只笑,竟不肯替鹤遮掩下,还哄着教鹤上前去。
帝虞不是个傻的,精精的个大活人,见这两个便躲。
熙哥儿教黛玉小心抱在怀里,又张着手要鹤,“啊啊”叫着,见那鹤不肯过来,便要咧嘴哭。
嬷嬷虽爱鹤,却更宠着熙哥儿,背地里推着鹤到跟前去,熙哥儿方哈哈大笑起来。
黛玉见状,忙把这娃娃两只小手包在襁褓里,笑着哄道:“弟弟莫要胡闹了,大冬天冷着也不好。”说罢起身把哥儿教嬷嬷抱着,二人移去了隔壁暖阁。
白鹤郁郁唤了几声,又怕被熙哥儿拔毛,怏怏的把颈子伏在桌子上。不一会又有外头林海传唤,这只鹤才欢欢喜喜去了。
那些没见过鹤的,都奇异这鹤的灵性,见过的面色不惊。
原来林海传这只鹤,近来竟意会到这鹤会读书,林海在书房读书,一读白字这鹤便要围着桌嗝嗝叫,若是读上什么好句子,那鹤便会凑上前看是个什么字。
是以林海暗地里把鹤接来作耍,将毕生那些狂放之情书于笔墨之下,教那鹤看了,点头摇头便知晓其作如何。也曾想道:“这个鹤比的上贡院里十个书生了,若是个人,定然是个绝顶聪明的。”
再说荣国府内,这日迎探惜三个皆在贾母上房,穿的皆是锦罗玉衣,连身后跟着伺候的丫头也都变了个模样似的,个个步调一致,轻声轻气的。
贾母瞧见了赞道:“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质了,往日里没替你们整改,如今大了都自己纠正了,十分好。”又自己往里头添了几个,原是宝玉房里撤出来的丫头。
贾母把晴雯、麝月、茜雪三个都分了出去,每个姑娘得一个。
那王夫人听了,脸色淡淡的,半天道:“府上的也很该学一学规矩。”竟把屋里的丫头也都拉了出来挨个教周瑞家的训过去,吩咐了哪个见宝玉来了,就该老实安分,年节里好生训斥了一顿,也不知哪里的火气,佛爷的脸都有几分怒色。
迎春这里辞了自己的奶母,并肃清了房内作乱的丫头们,近身伺候的、房内收拾打扫的,一一安排过去,胸中自有章法。
更兼多多去了贾赦门里,教邢夫人也喜。邢夫人进府时,多年无子,自知无儿女缘分,谁想这会迎春肯尊敬自个儿,自然心也热起来,时不时便要王善保家的拿着自己的私物与迎春。
有那些外头探问的,只奇怪这个守财的如何散起家私来。
邢夫人听了笑道:“我聚着家财,往后无非给琏哥儿和二姑娘的,何以问我?”言语里又颇爱迎春,迎春早晚一次问候,也都留饭说笑。
贾赦听了也尊敬这个继妻,夫妻二人才相合起来,自己也把往日里收的古董,使人拿了两古董扇子送去贾琏房里。
凤姐贾琏两个这才感公婆的慈惠,大年初,除了忙活荣国府的家务事,亦赶来贾赦这院里,忙拜了二人。
贾赦道:“琏哥儿随我来。”倒是没了平日见着贾琏便要训的气性,二人去了外书房不知嘀咕些什么。
那邢夫人也使人扶起凤姐儿,又叫凤姐儿坐下喝茶。
凤姐儿笑道:“太太近来起色好得很。”
邢夫人倒也没木着脸,这白天从贾母那里回来,便见着王夫人的苦瓜脸,方知这里对贾琏一家子好,那头便要不好。这时眉开眼笑的道:“我平日里也少关心你们两口子,夫妻二人理该相合,相辅相成的。”
凤姐儿和贾琏两个是新夫妻,又是自小的情分,早已和好多日了,此时也笑道:“是这个理,竟教太太忧心了。”
邢夫人道:“我这里不催你们两个,素日知你忙,好在今儿还能看我和你老爷,也是你们心意。”一旁王善保家的捧着个箱子,正是上回凤姐儿送来那个。
邢夫人道:“上回是你们给我这个,我这里没什么东西,知道你们持家,若有用的地方,先找老爷商量也成。”
话不像话的,便是荣国府那头有用银子的地方,哪里能找贾赦要,须知贾赦不过是个三等将军之职,那一点子官禄够养活几个的,可知是客气话了。偏邢夫人把话说的热闹,凤姐儿也不好辩,有什么仍是从外头拿钱,只好笑着称是。
邢夫人笑着点头,又劝道:“二姑娘是琏哥儿的妹子,你做嫂子的在那头也该关照些。”
凤姐儿见邢夫人说的委婉,并不怪罪往日的事,自己也看迎春好,忙站起来应了。这才辞了回另一边去,打开箱子一看,上回那些玉石都不在里面,倒是多了好些金子,这才晓得邢夫人两口子把金子添在里面,晚间和贾琏两个看了。
贾琏眼中含泪道:“再不想老爷太太两个对我们这样好的。”原来贾赦把贾琏接到书房去,竟是把自己家当在哪里都托给贾琏,又道:“我知你忙,这些物事原不该教你打理,只是你老子我这几年也老了,这些早点交给你也不会教我花了去。”
贾赦原教荣国公老夫人宠溺坏了,本是嫡长的孙子,却不爱读书,素日也是个斗鸡走狗,只知享乐的纨绔,因而自贾代善去后,便移居荣国府旧园。阖府家私皆在贾母手中,财务等都经公中走账。
贾赦手里也只当日荣国公老夫人早时给的几间古董铺子而已,若要淘换什么奇珍异宝,因着囊中羞涩,也不好大施拳脚花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