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婢女生存日常 第65章 警醒

黛玉倚在床头，一把乌鸦鸦的青丝垂在胸前，只歪着头笑：“依着你说，她倒这是红尘中难得的人物了？”

紫鹃自笑了，却不是为着这一句打趣，反道：“我知道，姑娘喜洁，又自重，是能做到‘宁可枝头抱香死，不可吹落北风中。’瞧这刘姥姥赔笑凑趣儿，必看不过眼的。只是姑娘可知道她家的事？”

黛玉眼睫微微颤动，沉吟着想了想，却没有说话。

她这么个倾听的模样，紫鹃便多说了几句，因道：

“她只养了一个女儿，现今依傍女婿过活。与太太、二奶奶娘家结亲的，原是她女婿，偏是她舍了脸面，拉着外孙子过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也不十分点评，只瞧着黛玉似有所觉，便接着道：“这里头的缘故，我们不知道，倒也不合多猜想的。只在这里许多年，姑娘自然也晓得人生艰难四个字的。”

黛玉抬眼看她，因道：“这又怎么说来？”

“姑娘自然知道的。”紫鹃道：

“宝二爷为着读书上进四个字，多有冲撞老爷的。难道他不晓得孝顺两字的？自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心。又有三姑娘，为着赵姨娘，为着庶出两个字，先前受了多少烦扰。就是往后说到婚事上，她这么个好强的，怕也要为此受累的。至如姑娘、云姑娘、二姑娘、三姑娘，乃至于宝姑娘，哪个又没个千思万虑也没奈何的事？

不过家里富贵，那些又都能藏掖在暗处的，说不得生死两字，也说不得大是大非，再是煎熬着，面上光鲜些儿，只能就这么着了。那刘姥姥贫寒孤寡，靠着女婿养活的人，又能如何？”

她说得恳切，细细端详黛玉神色，见她双眉微敛，似有一团愁绪，又似拢着一层疑云，却着实往里头细想了，方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刘姥姥既能为家计含羞忍辱，又能为恩人仗义相救，精于世故而不世故，当真是红楼梦中一流的人物。黛玉等人看着她如篾片倡优，不就底细，虽然是贵族女眷的常理，却也说不上高明。

又有，后面贾家倾颓，能够自食其力，能够和光同尘，能够独当一面，知世情人心，有坚持有韧性，才能活下来。不然，也就是乱世里被碾压的一条人命罢了。哪怕她现在做了许多事，打点了产业，聚拢了些人丁，可到了那时节，也未必能得保万全的。

现今从刘姥姥这处说起，又与她这么个知恩的人结下一段缘分，左右都是一件好事。

不过，存着这样的心思，紫鹃却没有再说下去：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不美。

只等着翌日起身，她旁的且不理会，先琢磨着将潇湘馆又整理了一番。雪雁等人不免疑惑，因道：“这好好的，又不是什么日子，姐姐收拾屋子做什么？”

紫鹃笑道：“昨儿来了那刘姥姥，原是亲戚。老太太又待见，后头说不得就要逛一逛这园子的，我们这里必是头一处。”

“这有什么打紧的？”春纤撇了撇嘴：“值得费这许多精神。”

黛玉看了两人一眼，因道：“既她过来，自然不是单单一个。老太太、太太不必说，就是姊妹们也多是要来的。这屋子狭窄了些，总要腾出些地方。今儿横竖无事，你们就收拾收拾罢。”

雪雁并春纤听了，只得答应下来。

边上坐着的瑞哥原在吃点心的，这时也不由笑道：“看来，这位刘姥姥，倒不是寻常的老婆子，竟有些眼界口齿的。”

黛玉道：“不过几句话，你倒能听出这个来？昨儿紫鹃这蹄子，也说了半日她的好处。今日又换了你来。”

听说这话，瑞哥更添了三分兴趣：“连着紫鹃姐姐都这么说，那便真有些名堂了。可惜这两日课业也多，我又不得空，等会与姐姐一道去老太太那里，也不知能不能见一面。”

黛玉道：“老太太必会多留她两日的，哪里连见一面都不能了？依着我看，得空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这常年一味读书，各处不走动，那也不是个道理。”

瑞哥笑着答应了。

两人收拾齐整，便往贾母处省了一回，瑞哥自去读书，黛玉却留在那里，陪着贾母略说了一阵话，才见着刘姥姥也过来了。

彼时一道用了些东西，宝玉自要去读书，众人也各自散了去。探春念着昨日湘云设席，自己等人还席一件，不免问了宝玉两句。

宝玉却不十分留意，只推说贾母那边，倒是着意寻了刘姥姥，问了那抽柴小姑娘的事。刘姥姥见他留心，只得现编了一个故事搪塞，引得宝玉使了茗烟出城打探，这一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谁知直等到傍晚时分，茗烟回来，却未曾寻到地方。宝玉心中无奈，只得暂且作罢。那边贾母又立等他说话，过去一看，却是商议翌日与湘云还席。

他便提了两句话，说着并无外客，便一人一几，拣几样素日爱吃的做个什锦攒心盒子，配一自斟壶，两厢自在。贾母听他说得有趣，便也依他所说而行，又与刘姥姥说笑一回，道是明儿引她去园中见识赏玩一回等，也不细说了。

及等翌日，黛玉问省后就留在贾母院中，紫鹃却没过去，反在屋中各处着实瞧了一回，又命点了一支甜梦香，备下细点茶果等物，以作万一之选。

瑞哥回来看见了，越发觉得有趣，本是要回屋读书的，这时也坐下吃了两口茶，笑道：“就是搬来前，这正堂都未必有这么宽敞过。”

紫鹃道：“远来是客，自然要尊重些。又有老太太、太太特地引她赏玩，总要有个样子。再者，屋子越是收拾，越是齐整，趁机收拾一回，也没什么不好。”

听到中间一句，瑞哥便想了一想，才点头道：“这却也是。”说到这里，他便有些失了兴致，端起茶盏吃了两口，就要往自己屋子里去。

谁知就有小丫头从外头跑进来，笑嘻嘻着道：“老太太也进园子里了，现与大奶奶说话、簪花儿。只怕过等会子就过来了。”

紫鹃点一点头，命人过一刻钟，就去烧水好烹茶来。

这般细致，瑞哥看在眼里，细细体味了一番，忽得觉出另一种滋味来，不由站在那里有些出神。紫鹃回头看见，便笑着道：“哥儿这是怎么了？”

瑞哥回神，就叹道：“怪道圣人说，治国如烹小鲜，又有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句。这为人做事，从细微处起，便能瞧出端倪来。可惜紫鹃姐姐你是个女子，不然，直能压倒许多男子来。”

紫鹃横了他一眼，不觉有些冷笑起来：“这有什么可惜的？从古而今，这样的事还少了不成？旁的不提，就单单这府里，哥儿瞧着怎么样？”

她向来温柔，忽得来了这么两句尖刻的，倒让瑞哥儿愣了一下。他又想了想贾府的境况，不想倒还罢了，细细琢磨一回，倒真有些别样的滋味：这贾府，可不就是阴盛阳衰，竟是女眷的才敢压倒了男子丈夫！

从贾母算起，到下面的凤姐、元春等人，论起来，也就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似乎比不得夫婿，再添一个二姑娘贾迎春，旁的比起夫婿，比起兄弟，当真是各个都能强出几分的。

这样的局面，要依着一些个糊涂人看来，是牝鸡司晨，出在皇室，国将不国，出在家中，家业倾颓。但瑞哥儿年纪虽小，却是个明白人，虽也隐隐觉出这兆头不好，落脚却在贾家男人不成器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果真在理。

暗暗喟叹一声，瑞哥心内更添了三分紧迫，面上却不显什么，反笑了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自来闺阁中历历有人，人之高下，原不在男女之别，原在品格才干。”

正说着，外头隐隐有些笑声传来，两人便收了这话头，起身迎到外头。不过片刻功夫，就瞧见那一条蜿蜒小道里，走出一行人来，又有贾母伸手指点，与刘姥姥说话儿。

见着瑞哥儿并紫鹃，她便笑着点一点头，指与刘姥姥看：“那是我的外孙子，小名儿唤作瑞哥的。他是个爱读书的，又安静，你倒没见过他。”

刘姥姥留神打量了几眼，就笑道：“这哥儿也俊，是个读书的样子。”一行说，一行走，众人已是到了屋中，紫鹃早布置妥当，黛玉便略说了两句，让众人坐下，那边香茗细点便一并捧了上来。

黛玉拿着小茶盘，亲手奉与贾母，其次王夫人、刘姥姥，至于凤姐儿等人，便都是紫鹃等人送上的。这一通施为，极为清爽有序，贾母不由笑道：“这堂屋理了理，倒比先时更从容了些。”

王夫人已是打量了两眼，这时也笑道：“可不是，这一通布置，既阔朗了许多，也不显空落，这几样东西一放，又清雅又文静。”

刘姥姥已是知道这是黛玉的屋子，早已留神打量了一回，这时听着这话，自然也接过来，点头称赞不绝。贾母听着也只一笑，左右瞧着宝玉不在，不免问了一声。

众人忙回了缘故，正说着，外头就有小丫鬟通报，道是薛姨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