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留下黛玉一人,自家暗暗深思了半日,才隐隐辨出一点自家心意。今日宫花一件事,依着礼数人情,自然是周瑞家的办错了事。
可头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她虽驳回,却实没有今日那样着恼,一点面皮也不留的。要说是因为薛家,薛姨妈向来慈善不提,就是与那薛宝钗合不来,两处淡淡也就是了,何必生气?
难道……
黛玉怔忪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难道自己是为着宝玉?可,可湘云来了,两厢里一道顽,虽然有拌嘴的时候,却从来没恼过的。
思来想去,却没个全乎的理儿。由此,她竟抛了旁事,只怔怔想到了晚饭时分。鹦哥进来唤了两句姑娘,又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云云,她才回过神来。
但后头用饭、闲话、梳洗等事作罢,黛玉心内却还提着这一件事,又见屋内并无旁人,便寻鹦哥说话:“你今日说,我那时恼了,并非为着那周瑞家的一个。这话从何说来?”
“那一干婆子奶奶的性情,姑娘早是明白,现驳回了也就是了,何必着恼。”鹦哥一笑,探身将个汤婆子塞入被褥中,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着灰锹将熟碳埋一埋,仍旧罩了,且将那窗子略开一点儿,口里却也不停:“我想着大约是犯了忌讳,姑娘才如此。只那薛姨太太,向日里待人也好,又是长辈……”
黛玉听出她的意思,原是担忧自己迁怒薛姨妈,得罪长辈,心中不觉又是松快,又有些莫名的遗憾,只嗤得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年纪虽小,这个道理如何不知?再没有为个婆子,倒恼了亲戚长辈的。”说了这两句,她想了想,又道:“今儿宝玉既提了探病的事儿,这两日总须得走一回。我要忘了,你也提一句。”
她向来少走动的,今日宝玉一提,却记在心里。
鹦哥心里一叹,口里答应了,又到屏风后剔了灯,悄声道:“如今也迟了,姑娘早些安歇罢。”
由此一夜安眠,暂且不提。
黛玉却因心内有事,虽也依着先前鹦哥所说法子睡了,到底有些觉浅,第二日就有些乏了。贾母见了,只命她好生歇着,连着晨昏定省也不必去了。直到晚饭的时候,她精神好些了,又依礼过去。
贾母便嗔道:“只说好生歇着,偏不听,略好了一点就起来。这礼数的事,不走了大褶子也就是了。”王夫人也笑道:“正是。姑娘好了,什么礼说不得,论说礼数,却不在这一时半日的。”
黛玉笑着回道:“不过是昨日没睡好,如今已是好了。”
两头说着话,就有丫鬟报信,道是凤姐、宝玉回来了。这两人素性热闹,一时进来,自然又有一番言语,里头又说及东府秦可卿之弟秦钟。宝玉极力称许,凤姐又添了要请老太太安之类的凑趣话儿,引得贾母欢喜起来,屋中更添了十分的欢喜。
黛玉问得两句,贾母见她开口,宝玉也极夸赞,且有凤姐相邀,也便动了兴头。后日尤氏相邀,贾母便携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晌午才回。
贾母年老,自去歇息。黛玉秉性娇弱,更是歇了午觉,并无旁话。独剩下宝玉一个,一时要回东府取乐,又恐扰了凤姐尤氏,要是不去,独个也是无趣。思来想去,忽想起前日说得探病一事,便往梨香院去。
黛玉午睡醒来,听说宝玉探病去了,便也命人梳洗换了衣衫,一径过去。鹦哥原想也跟过去,不想黛玉却摆了摆手,道:“不过去姨妈那里散漫一回。你过去了,这年节下的,一时有什么事,倒不好支应。”
见她这么说,鹦哥也自作罢,且将屋中事务理了理,就翻出一册书来。她虽然识字,前身却不会,何况现在要写的是繁体,也须仔细学一学。因此,先前请教过黛玉后,没事她总是拿出书,也不动笔,只凭空虚划,做个心里有数,也与旁人看见,留个印象。
然而,今日却没多少闲暇光景。一时凤姐那里依例送了衣衫面料、头面首饰,与黛玉年节时候穿戴。一时鸳鸯袭人过来说话,里头提及贾母等各处年后就要添补丫鬟等话。又有,因鹦哥父母已亡,只独个在这里,与黛玉又极和洽,贾母有意添个身契,索性全与了黛玉,省得他人啰唣。
鹦哥听了这些话,心内又疑惑又欢喜,却不好露出。只巴巴等到晚饭,却听得小丫鬟回信,道是黛玉、宝玉两人在薛姨妈处用饭。她才忽得记起这事,忙使雪雁送手炉过去,又嘱咐道:“你过去,也瞧瞧姑娘怎么样,回来说与我听。”
雪雁答应了,自去不提。
待得后晌回来,却是与黛玉、宝玉一道儿的。黛玉脸颊有些红晕,眼角也有些湿润,却似吃了两口酒,又有宝玉,更有五分醉态,鹦哥早就备了醒酒茶、解酒石等物,却是只为着黛玉一个,却料不得这回宝玉先送黛玉回来,忙命人再沏茶来。
黛玉忙道:“不必了,我只吃了一点子酒,用解酒石也就好了。那茶与他吃去。”宝玉原要让,黛玉却道:“我这也是怕吃了茶,夜里反睡不着。”
他点头道:“很是,这两日你睡得浅。我才说送你回来早些歇息,又混忘了,可见真是吃醉了。”说着,宝玉饮了那醒酒茶。
黛玉说两句话,因他醉了不多留:“你也早些回去安歇。”出去目送他回房了,才算罢了。鹦哥跟在后面看两眼,见晴雯等人接了进来,心里倒有些复杂:也不知这一回,那茜雪还会逐出去么?逐出虽然没脸,可茜雪不是家生子,要往外头嫁了,也算摆脱贾家这大坑了。
一面想着,她一面且随黛玉回转,又将凤姐所送份例取来过目,又说了鸳鸯袭人所说的事项。
黛玉见东西都很妥帖,便点一点头,命她收好了,再听说各处年后添补丫鬟,并贾母竟要补个身契与自己,不由皱眉:“添补丫鬟倒也罢了,想来是依着府里旧例,原是常情。但这身契一事,倒是奇了,老太太怎么突然想着添这么一件事。”
“可不是。听鸳鸯说,旧年跟了云姑娘的翠缕,也不过说一声罢了,却没个身契的说头。”鹦哥早问过了,自己也想过,因道:“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黛玉凝神想了一阵,也寻不出什么由头,只得作罢。鹦哥见她不明就里,这事又不好询问贾母,只得放下不提,又将另外一件事道来:“这还罢了,倒是姑娘与我重头取个名儿罢。老太太那里的丫鬟,这些年来来去去,却都是同个名儿的,我既走了,倒不好再顶着。”
这事黛玉也听过的,见她这么说,想了想道:“那便紫鹃罢。明日我回老太太一声,也就罢了。”这时外头忽有些吵嚷起来,鹦哥心内一动,唤个小丫鬟瞧瞧。
不多时,那小丫鬟便回来道:“原无事的,不过宝玉醉了有些吵嚷,袭人姐姐摔了盅子。”听是这样,外头也渐无消息,黛玉虽然有些不信,却也暂时放下,一时梳洗后,翻两页书,又临了一会儿大字,也就睡了。
及等翌日醒来,一时梳洗省过贾母、王夫人,吃了饭后,鹦哥就听说,贾母使人问了昨晚的事,宝玉回了后,便将茜雪撵出去。只是茜雪也不是家生子,贾府还算宽和,说是撵出去,却是赏了身契,又许她带了素年积攒的钗环衣衫等物,倒还罢了。
茜雪知道后,还往各处辞了辞,又说了自家屋舍方位,虽说是逐出,倒也不觉苛待,也只舍不得各个姊妹打小儿的情分罢了。鸳鸯等人含泪说两句得空就去瞧瞧她的话,也不十分悲痛。
一时事了,黛玉又将鹦哥改名紫鹃的事提了一句。贾母不以为意,当即许了。
却是紫鹃送茜雪去后,心里隐隐有些酸涩:茜雪在府里多年,向来殷勤周全,为着一杯枫露茶,说撵出去就撵出去。幸而她是个外头买来的,要是家生子,出去后还有什么好结果?这说着是人,实则也不过工具一样。可恨自己也是一个身份,后头必要更加小心。
将不甘愤懑压下,紫鹃照常做事,且过了贾政生辰、宝玉读书等事,转眼年节已尽,姑苏那里便使人送来书信年礼等物。黛玉也不管那一匣子与自己的物件,先拆了书信,重头到尾细细看了一回。
紫鹃在旁候着,见她放下书信才捧了茶过去,虽不敢多看,却也扫了一眼,笑道:“有了这一封家书,姑娘也能安心了。”
黛玉双目清亮,两颊霞生,比往日更添了三分神采。听得这话,她便笑着将书信折好,放到匣子里:“爹爹说身体比往日健旺了些。阿弥陀佛,旁的都不打紧,有这一条,我就安心了。”说着,又大感激紫鹃:“亏得你有心,早早说了书信这一节。不然,没有缘故,一年无事也就二三回书信,哪里知道甚么近况。”
“姑娘好,我自然也好,原是一道儿的事,怎说到两处去了。”紫鹃回得一句,黛玉却道:“这原是你的情意,如何能拿话支应。不说我,就是爹爹也特地在信中夸赞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