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听说探春已是起身,黛玉便过去探望。
那边迎春、惜春两人也已是到了,才坐下,又见黛玉过来,便与探春一般上前迎了迎。黛玉随着入内坐下,也不能多说旁的,不过宽慰两字罢了。
毕竟这一桩事,着实骇人听闻,着实不能求情的。然则探春为赵姨娘所出,为人子女的,再是不好那到底也有生恩两字在,如何能不挂心?这大义灭亲四个字,从来不是容易的。
探春早在昨日贾母跟前哭了一场,一夜熬油似得煎熬过来,早起见着姐妹们,虽是天性好强,精明干练的人,这时也忍不住又落了一回泪,因道:“我竟不知怎么办了。”
她素性阔朗,有言谈,能做事,自有眼光心胸,这时却只能说得这一句话。黛玉三人听着,也不由陪着落了一回泪,只无计可施。
这一件事,不过贾母、贾政能做决断,次者贾赦、王夫人、邢夫人并凤姐、宝玉、贾琏能言语几句,旁的真不好多说。
那赵姨娘虽是姬妾,到底育有一儿一女,真个立时打死,贾环并探春两个又有什么体面?且日后又也容易生隔阂间隙。然而不立时处置,宝玉凤姐受得的戕害,又怎么算?且有这个例在,日后又如何惩戒约束家族子弟?
四人正是相对默默,各自垂泪的时候,外头就有报信的小丫鬟过来,道是赵姨娘已是被带到老太太屋中去了,老爷、大老爷、太太、大太太并琏二爷都在那里了。
探春霍然起身,细细盘问了两句,那边却只起了个头,并无细故可说,也不知是个什么处置。她咬了咬唇,硬生生止住心里的冲动,转而又端坐回去,偏过头去看窗纱上的影子,双目里已是满满洇着泪光。
瞧着这光景,黛玉三人亦是心酸,屋中却是一片沉寂。好半日过去,黛玉终究道:“我们原在园子里,打发她们一趟趟过去,也不是个理儿。不如到老太太院外候着,好不好,总比旁处明白些。”
惜春并迎春听了,忙点头称是,又道:“论礼,这事没有我们说话的,只过去瞧一瞧,倒还罢了。”又劝了探春几句,四人便命丫鬟打水收拾了,就自赶过去。
那边贾母却极简便,早起听贾政贾琏说了马道婆一事,又瞧了那欠契、银钱物件以及马道婆的供状,便立时命人将赵姨娘带来,自己则与贾政道:“你说要怎么处置?”
贾政面色铁青,声音冷硬:“国法家规,已是容不得她!”
这是必要处死的意思了。
贾母叹了一口气,因道:“你知道国法家规,可也要顾念骨肉亲情。虽则这事阴鄙可恶,但三丫头怎么办?又有环小子,也还小,未必不能教的。再要往大了闹,他们两个日后前程必要多受累的。”
这一通话说来,贾政也不由沉默了片刻。先前马道婆那事上,那边衙门都悄悄做了掩饰,连着旁的大户人家,俱都按下,省得闹出大风波来,二来也有损家声。这外头都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但要贾政忍下这一件,他却着实不能:“母亲,若是容下这件事,咱们家还谈什么诗书簪缨之家?”
“事不能容,命倒罢了。”贾母神色郑重,却是昨日细想过的:“依我看来,家里依旧给她挂个名儿,再打发她带发出家,吃斋念经,在佛前赎罪。你看可使得?”
贾政踟蹰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应道:“也罢,就送到水仙庵里头。”
两人说定,贾母又看贾琏:“你看可使得?”贾琏自无不可,点头应是。那边赵姨娘也被拉了过来,贾政将欠契等物摔在她面前,冷冷道:“如今铁证如山,料你也别无他话可说。”
那赵姨娘勉强抬起头,鬓发蓬乱,面庞浮肿,只哭着道:“老爷、老爷,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
贾政狠声道:“饶?要不是看在三丫头他们身上,我现就要了你的命!”说完这两句,他也不耐烦再听赵姨娘号丧,吩咐道:“把她拖下去,送到庵堂里修行。打发人看住了,不许她出去,也不许旁人去看。”
赵姨娘哭天喊地,还是被拖了出去,起头儿还嚎着,后头被人堵了嘴,还是呜呜作声。直被拖到外头去,黛玉四人原在廊上徘徊,一见这光景,忙赶了过来。
见着她们,几个婆子也不敢冲撞了,只得把赵姨娘丢开手,先行礼问好儿。探春看着赵姨娘全无半点体面,狼狈非常,不由往前一步,却又立时止住:“老太太、太太怎么说的?”
婆子忙回了话。
听说送到庵堂里去,带发修行,持斋赎罪。探春便松了一口气,连着黛玉三人,也是神色和缓了些。四人正待说话,那边赵姨娘却不顾一切,拿着身体撞过来。
那探春本就神思恍惚,料不得这事,一时被撞得往边上跌去,幸而有个侍书恰在旁边,倒还扶了一把,只连连退了好几步,到底没摔着。
几个婆子见状,忙将这赵姨娘拉住,又有赶着去搀扶的,着实忙乱了一阵,又连声道:“三姑娘,你瞧瞧这真是不能再待着了。再磕着碰着哪个,我们吃罪不起!”说着,就押着赵姨娘往外头去。
那探春嘴巴张了张,犹带说话,却又说不得什么,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去了。黛玉她们看着,围着她宽慰道:“三妹妹,如此也罢了,日后总归能再见的。”
“我知道,这已是宽大仁厚之极……”探春珠泪盈盈,微微垂头时,难得抽噎起来:“只是雷霆乍然,忽得有这样的惨事,心里实是难受。我们这样的人家,算得富贵荣华四个字,内里却是这样儿……”
她喃喃说着,迎春原就红了眼圈儿的,这时不由也跟着抽噎起来。倒是黛玉并惜春两个,虽也陪着伤心,然则一个聪敏,一个孤介,都是深知事理的,忙拉着探春衣袖,一面劝慰,一面又要回去。
只是她们站在这里半日,早有人报与贾母的,还没走几步,那边鸳鸯已是赶了过来,请她们入内说话。四人听了,忙收拾了一回,进去问省不提。
至如赵姨娘一事,后头便再无人明面上提什么,只听得那边凤姐并宝玉两个,一日好过一日,三十三日过后,便痊愈如初。两人也从王夫人处搬回自己屋中,倒也不必细说。
只黛玉听得宝玉回去,略等了半晌,就过去探问。宝玉见着她过来,又有紫鹃捧着匣子跟着,忙笑着让座让茶,先与黛玉叙了几句温寒,次又谢过紫鹃几番回护:“亏着你果敢周全,竟救了我两回。”又问烫伤可好了些。
紫鹃笑道:“养了几天就好了,原也没什么大碍。这谢不谢的,我倒当不得这话,原也没做成什么。何况后头老太太、太太都特地赏了我好些东西。”口里说着,她将那匣子放在桌上。
宝玉瞧了那匣子两眼,疑道:“这是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呢。”黛玉原在一旁笑吟吟听着的,这时伸手将匣子一打开,却是取出三个白瓷盒,三个青瓷盒,那盖子上勾勒了几笔写意花草,各有不同。
宝玉瞧着疑惑,取来掀开一看,却是白瓷盒内俱是胭脂,青瓷则是细粉,色调微有不同。他不由吃了一惊,伸手沾了一点,细细捻了捻,那胭脂滋润,微有甜香,细粉轻腻,绵密非常,虽与自己先前所做不同,却着实是市面上未曾见过的。
“这个好!”宝玉双目灼灼,连声道:“妹妹那个铺子,现做的就是这些?”
“是。”黛玉笑了笑,因道:“原是钟姨娘用了你的方子,又细细调出几样不同的来,竟也都好,现铺子里买的就是这些。过一阵子许还要做点旁的。我原只说寻一件事,也与他们有个事做,不想她如此用心,连着精气神亦是不同。”
宝玉听了,也是欢喜,拍手笑道:“好。我原说那些方子,想出来与你们做一做,倒也不算辜负了。现今忽又有这么一桩益处,倒是喜上加喜的好事了。”
黛玉也自笑了,瞧着宝玉神态如旧,并不孜孜念念先前两次磨难,心里便宽慰了些:“只是一件,头前说与你每月一分利钱,可得迟两月才能得了。”宝玉一怔,才想起先前笑话似的说头,当时便笑道:“值当什么,不过个说头罢了。”
“那可不行,我原说定了的,便是那样儿。只是本小利薄的,未必有什么用处,我只吩咐他们依例置办东西罢了。”黛玉说得两句,又伸手指一指紫鹃:“这还都是她筹划的。”
宝玉听了,便笑道:“我也用不着那个,妹妹只管都拿去置办东西。”这般说笑一回,忽见平儿走了进来,两人忙笑着让茶,又问缘故。
那平儿一指紫鹃,笑道:“我们奶奶,请紫鹃姑娘过去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