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咳了两声,也觉自己唐突了些,两颊微红,忙转头谢过:“才瞧见个人鬼鬼祟祟的,问了两句,竟就跑了。也是我糊涂,倒要赶着拉住人。”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果然是平儿笑着立在一侧,口里道:“姑娘不必心急,说不得是有什么要紧事,或是她不该来这一处,这才跑了。这青天白日的,又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断不敢生出什么事来的。”
说着,她往王夫人屋子的方向看了两眼。
这却是指昨儿王夫人着人申饬,撵了一干婆子人等的事。前世未久,这婆子略做错了一点,或是慌忙着了,也是常情。
黛玉心想这话在理,不免点头:“也罢。横竖人也跑了,我还能怎么着。想来紫鹃那蹄子素日说得也有理,出去时候还是跟着个人,凡有事省得闹不清。我还只说她小心忒过了。”
说了这两句,她见平儿含笑,又道:“你怎么来了?这会儿凤姐姐身子越发笨重,更离不得你才是。”
“姑娘也知道这府里的事。”平儿笑道:“从本分来说,我们奶奶原也要帮衬的,偏有心无力。现老太太、太太送灵守灵连着十来日的辛苦,便打发我过去问好儿。”
这原是凤姐的性情,俗语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黛玉也不觉诧异,只顺口儿问几句凤姐的饮食起居等话。
平儿面上更愁了三分:“这一胎艰难,姑娘也知道的,几回闹出事来,连着老太太、太太并姑娘们也多有惊心的。偏偏我们奶奶本是个心性高强,无所不至的人,只这么将养着,连出去走动都少,实是难为了。”
“这却也是。”黛玉想凤姐素日的性情,也不由点头,因道:“幸而也就二三月的光景了。赶明儿得空,我过去看看她,一道说话解解闷,也劝一劝。”
平儿笑着谢了,犹豫片刻,又问黛玉:“我瞧紫鹃这一向忙着,想来姑娘也必要费心的。这一会儿不得空,竟也罢了。往后的日子,且长着呢,什么话说不得。”
“不过外头的事罢了。”黛玉听出里头意思,便笑着将置办产业的事提了两句,因道:
“外头虽有几个旧仆,到底也要我做主。偏我轻易出去不得,身子也弱了些,常日里也就提个头儿,说个章程。处置这些个事,倒只紫鹃一个了。
她向来周全细密,处事明白,一应的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这一阵外头各处事项多些,不免多有打发她去的。再过几日,想来也就好了。”
平儿也知道黛玉在外置业的事,旧日凤姐常有夸赞,也曾想过一般做些产业来。只她常日里要管束贾府的大小事体,且不如放利钱省事,得利也更丰厚,后头就渐渐打消了念想。
现今听黛玉提了两句,她倒有些迟疑:奶奶只说这些事体繁杂,又未必得利,便搁着了。现听林姑娘说来,虽也有些繁杂艰难,却还不到那一步。也不知是奶奶没料理过,还是紫鹃那丫头得力,竟都周全了。
心里想着,平儿面上半点不露,且将黛玉送到潇湘馆,这才回去。
凤姐见她回来,便问:“怎么去了这半日?”
平儿笑着说了缘故,又道:“怕是林姑娘先前瞧见的那婆子,与林荣家的有些干系。先前去环哥儿那里一趟,二三个人躲出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想头,现瞧着,他虽小,竟越想越觉可怕。”
“怕什么,凭怎么着,自然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在!”凤姐冷笑两声,目光灼灼,竟减了这一阵的恹恹,多了几分精神:
“如今咱们不过怕担了干系,又有个千日防贼的难处,不好先下手罢了。待他再出一二件事,失了老爷的心,打发了就是。便不能,寻个屋子关起来也容易。
至于那林荣家的,不过现今我抽不出精神,且管不到。等我这个生下来,自然能慢慢料理了。”
平儿笑着答应,又悄悄加一分力,且扶着凤姐靠坐在大引枕上:
“本就是小事,奶奶只管这么记挂做什么?先前那两件事,也是暗地里算计,不也被戳破了?可见咱们这样的人家,人多眼杂的,保不齐哪一处就漏了陷,竟是不做不错。但凡做了,自然有纰漏的。”
凤姐细想想,倒也松泛下来,因笑道:“这倒也是,这一起子奶奶妈妈的,哪个是好绕的?哪个没个三亲六戚,街坊邻居的?哪能得保万全?就是那林荣家的,先前巴巴藏在树上通风报信,不也被戳破了?”
两人说笑一阵,也减了几分困乏。
而另外一面,贾环与林贵儿两人却越发沉闷。
半日过去,贾环才慢慢着道:“就这么算了?”
林贵儿也没了先前满脸的笑,背微微弓着,神色有些凝滞:“三爷,这太太突然出手,一下撵了二三十个婆子媳妇儿,谁都料不到的。”
“那又如何?”贾环冷笑:“说要做事的也是你们,说做不得的也是你们,这空口白话一张嘴,岂不是听凭你们说的?”
林贵儿顿时一滞,半晌才道:“哥儿要信不过我们,从前说的那些,竟就罢了。我们家既无能帮衬,也不敢指着哥儿扶持。”
这话一出,贾环面色更是一沉,心知自己无人可用,他们才有恃无恐。要是旧年,他必要发作出来,可经了这么些事,他已是知道忍耐两字的要紧。
虽则咬牙,他还是道:“我要信不过你们,早前二嫂子打发人来,还阻拦什么?听凭他们查了去,岂不干净?原是你们办事不利,做不得事的,我看我竟不如安生些,还能保个平安。”
“哥儿放心。”林贵儿也知情知趣,前头撂下两句硬话,这时候就软和下来,堆出笑来道:
“横竖现在府里无事,这一计没成,后头再慢慢筹划,又有什么难的?
倒是我妈有一句话,托我说与哥儿。
这里宝二爷不说,就是兰哥儿、林家的那个瑞哥儿,也现要去试那童生试了。你虽比不得二爷,比后面两个却年长许多,现又着紧了读书,凭什么不能去试一试?怎么满府里的人,竟一句话也没提?”
贾环目光微动,心里不由大为赞赏,暗想:这林荣家的,倒真有些手段。怎么我就没想着这个?也是,一般都是贾家的儿孙,怎么独我一个撂下,连一句话都没提?那瑞哥儿,且还是亲戚人家,自己反比不得他不成?
那自然是太太有失。更好的一点,现今府里是尤大嫂子理事,又有大嫂子并三妹妹,凭着哪个也不好拦下。坐实了这一桩,后头再与老爷提一句半句,岂不妙?
想到这里,贾环倒将先前一点嫌隙放下,因笑道:“这倒是。这一阵我关在这里整日读书,未必不能试一试。过两日我出去,自然要与大嫂子提一提。”
说及此处,两人心里一阵畅快,看对方倒顺眼了些。
贾母并王夫人却无暇顾及这些个事,虽则得空又弹压了府里一二,赶明儿要送灵,也不过问一问府里的事,又多留了几个要紧能做事的管事人等。
及等清晨,贾母等已是坐了驮轿,且由贾珍起码率了一众家丁护卫,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乘坐,放些随身更换的衣包等物,且不细说。
荣国府内,一应安插妥当,且将几处角并贾母、王夫人的上房等俱都关了。又有先前撵人的威吓在,竟比先前又添了三分整肃,连着园中也安静了三分。
探春看在眼里,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因叹道:“果真韩非子说得在理。‘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原是至理名言。”
惜春原坐在一侧,听了这一通话,却是冷笑:“三姐姐说得虽在理,世情却不是如此。现今二哥哥读书举业,学的是四书五经,念得是仁义道德。这法理不外人情,人情莫过于私情,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罢了。”
两人原是来探望迎春的,她坐在上首,见两姐妹言语有些冲突,也不十分劝说,只命人取了糕点香茗,拿这个殷勤相劝。
探春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又素知她们两人性情,被驳了也不恼,只接了茶盏,轻轻拂去浮沫,低头啜饮两口,就道:
“现今老太太、太太须得守灵,出去住十来日,这些又不省事儿,常搅扰不清。减了那些人,也还罢了。可惜为了这一桩事,从林姐姐起好几处生日,都没得祝贺,倒比往年更觉清冷了些。”
迎春听是这个,便道:“咱们家人口多,常年生日不断,多两个少两个也罢了。只是贺寿的礼儿却要紧。我记得过两日就是琏二哥哥的生辰,再过一阵,好似王家那边也有一处。”
“是舅太太的生辰。”探春笑着应一声,又道:“大约也只能送些贺寿的礼过去,比不得往年。”
这般说了一阵话,诸人散了去。
探春心里仍旧存着事,又想着王子腾夫人生辰,自己还是须备一份礼,省得临头只得搪塞。
偏这会儿,忽有个人从旁屈膝一礼,笑道:“三姑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