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立时醒过神来,因笑道:“只是偶尔想起一件事,正应了景儿,这才笑了。”
“倒少见你这模样儿,也说说。”宝玉笑道。
紫鹃便将前一阵的话本,寻出个差不多的段子来,编在里头说与他们听。那也是一家子,父母教子的笑话儿,可巧与他们所说差不离。
本不是什么好笑的,这会儿说道起来,却有些促狭。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又赞她说得巧:“原不是什么事,被你这么一说,倒真真叫人笑得动不了,竟有些二奶奶的影子了。”
独黛玉红了脸,啐道:“什么应景,我瞧着是她常往凤姐姐那里去说话,竟也熏陶了,学了一张促狭的嘴!没得倒编排起我来了,等会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是如此,究竟也没怎么样,只紫鹃赔了两句不是,这一条就过去了。
后头又因瑞哥与宝玉,本就预备今岁的童生试,略试一试。那瑞哥儿又是用功的,说着说着,便讲到了这些个来。
他说得是正经读书的事,原是说笑的婆子丫鬟等也没再多嘴,只静静候在一边听着。
宝玉与他说谈一阵,讲了些自己的体味,又说了八股时文之腐朽污糟,颇有些恹恹。瑞哥儿倒不驳这些个,只寻了古文经义,且与他议论。
后头的那些,虽不如诗文愉悦,宝玉也常有涉猎的。特特是近来,为着童生试,每每厌憎八卦的时候,翻一翻这些有些干系的,才勉强熬过去。
他本性又聪敏,用心后,自又是不同。这时与瑞哥儿说道起来,虽是年幼,却也颇有些见地。
瑞哥儿年岁更小,细细听来,也觉有些进益,望向宝玉的时候,更添了三分敬重。
黛玉在旁听着,她虽不理所谓时文八股,古文经义却是通读过的,自然也有些体味,又是旁观者清。两人说得激烈时,她每每两三句,就直入中心,倒叫两人都有些当头棒喝的感觉。
说到后头,宝玉并瑞哥儿倒是说笑着,要拜她为师起来。
黛玉笑道:“又浑说,正经的塾师在呢,拜我做什么?倒是你们用功也罢,如今时气不好,清晨深夜的还是尽可安歇了,身子要紧。不然凭是公侯宰相,又有什么意思?”
宝玉并瑞哥儿俱都应了。
恰此时,贾母打发人来唤黛玉他们过去。
宝玉道:“虽不能设宴庆祝,老太太也要与你团聚一回的。这虽不是宴,心里却是一样。”
黛玉也心知如此,当下略理了理衣衫,去里头换了正经见客的衣裳,又妆饰了一回,这才出来。那边宝玉、瑞哥儿早已换了光鲜衣衫,正候在那边。
三人一起去了贾母那边用晚饭,且不细说。
紫鹃却又了结一桩事,自己翻了两页话本,又想着前一阵金钏儿打发人,要与自己说话。偏那时候不得空,竟没成行。
后头她又早回了夫家,两头更不能碰头,倒也可惜。
想着这个,她就打发个小丫头,嘱咐那边门上的张妈,若金钏儿回娘家来了,必与自己说一声。
谁知翌日就有了消息,张妈得空亲自跑过来,笑道:“紫鹃姑娘,金钏儿回来了。昨儿我原就见着她,家去的时候路过,与她说了两句,说是这两日都得空呢。”
紫鹃倒有些惊异:“前儿才回来,怎么没几日她又回娘家了。”
张妈笑道:“原是她叔叔家的兄弟要娶亲,自然要回来帮衬帮衬。”
“原来这样儿。”紫鹃有些犹豫:“既这么着,他家必要忙起来,我不过寻她说两句话,竟不去搅合得好。张妈回去告诉一声罢。”
张妈满脸是笑,摆手道:“紫鹃姑娘只管过去,她巴不得有个人说话呢。”说着,她瞧了瞧左右,凑到紫鹃耳边说了两句。
紫鹃也是惊着了,因道:“她显怀了?”
“可不是。”张妈道:“她回门也不止为了兄弟家的喜事,也是与她妈调理调理。咱们府里这边,饮食最能养人。旁的不说,那边现成的大水井,冬暖夏凉,沁甜沁甜的,这京城里头也是占了个先的……”
她还要絮叨,紫鹃忙打断话头,应道:“既这么着,那就定在下晌罢。妈妈代我走一程,赶明儿我必谢你的。”
张妈忙道:“不过几步路的事,哪里敢当姑娘一声谢?你放心,我必将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说着,她就喜滋滋,脚不沾地地走了。
紫鹃转回屋中,将这一件事回与黛玉。
黛玉听了,便笑道:“好个喜事!你与她素来好的,走一程也是份里应当的。今儿又没什么事,你只管过去,就是晚饭在那里也无妨。”
有了这一句,紫鹃午饭后,就嘱咐了雪雁、春纤并藕官几句,又将各色事安置明白,这才往金钏儿家去。
这一条路,她原走熟了,又是午时不久,一应小贩、孩童等俱都没了影子。
紫鹃慢慢行来,从人来人往,花鸟不绝的贾府出去,猛瞧见这一片萧条景象,偏今儿天光黯淡,一阵风从甬道处直直刮过来,越发添了三分冷意。
她裹紧了衣衫,脚下越发加紧,直转过两处拐角,就听到薄薄的墙里头,或有人家说笑,或有孩童嬉闹,将先前凄清一扫而空,这才心下一松。
“紫鹃姑娘!”
此时,白老媳妇儿早候在门前,瞧见紫鹃来了,忙高高扬起手来,连声招呼。
紫鹃紧走几步,笑着道:“婶子如何出来了,这会儿还冷着呢。这过堂风最是磨人,仔细吹着又头疼。我原也走熟了,哪里还能迷了道儿不成?”
白老媳妇儿一把拉住她,笑着往里头去,一面又絮絮问好。
里头早已一片暖融融的,又有金钏儿俏生生立在那边,粉面如春,眉眼里一片欢喜:“可算来了。”
紫鹃快走两步,笑着拉住她的手,因道:“要知道姑奶奶你站在这里,我怕不是要飞过来!快,快坐下。”
“你怎么倒跟我妈她们似的。我好着呢。”金钏儿拉着她往里头去,一面扭过头与白老媳妇儿道:“妈,你可放心去叔叔家了罢。”
白老媳妇儿满脸笑,因道:“越大越糊涂了,茶也没,点心也没,也没个招待的模样儿。”说着,巴巴送了茶并点心果子等物,招呼着紫鹃用一些,又陪着说笑几句,这才过去那边支应。
金钏儿则与紫鹃笑着说起近况来。
起头儿自然是金钏儿的身孕。她与旁的孕妇不同,非但没有恶心呕吐,反是胃口大开,喜得夫家更觉她有福,又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婿,什么都紧着她。
因而,她更添了三分丰润,又过得好,面庞莹润仿佛能放出光来,浑身都透着畅快两字。
紫鹃细细问了她几句,见样样都妥当,也是替她欢喜,不过少不得嘱咐几句:“我虽没个经历,却也听过,有了身子的人,吃得补得太过,后头生的时候可要辛苦。”
“我知道。”金钏儿笑道:“你忘了,你姐夫原在药行里的,就是没见过,也听过许多故事。一应的要紧关节,都记住呢。你只管放心就是。”
有了这一句,紫鹃也放下心来,又与她说了些近来的事体,不外乎大观园里的种种。
金钏儿听一回,或是赞,或是叹,也有想的,也有说的,半日听尽了,她才道:“三姑娘倒真真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说话做事儿没个不妥当的,偏有那么个亲娘,那么个亲弟,生生带累了。”
“你倒可惜她来。”紫鹃笑了笑,也道:“她嘴里心里都来得,正经恼了,谁个不让三分?就是有个赵姨娘,环哥儿,又有什么要紧,她自家立得住呢。”
“这也是。”金钏儿点一点头,不再感慨。因紫鹃询问,自家也说了些经历听说的事体。
里头自然少不得关外满族等处的消息,又与紫鹃添了些资料。旁的街头巷尾市井里头的大小事体,也是别出生面,自然有一番热闹。
紫鹃如同听说书,听一段,又议论一回。在八卦的快感下,她浑身都渐渐松快下来。
就在这时候,金钏儿忽而道:
“说来又有一件奇事。你知道,这一阵儿叔叔家的兄弟娶亲,我妈常过去帮衬的。昨儿往各处街坊等处散了喜饼红鸡蛋,她与张成家的素来说得来,被拉着坐了一阵,出来走到门边儿,忽得听到隔壁有说话声。你猜,说话的是谁?”
紫鹃轻轻推她一下,嗔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虽也是家生子,却打小在府里头过活的,哪里记得这左邻右舍各处的街坊?”
“我竟忘了这个。”金钏儿记起这一件,心知这话造次了些,忙接着道:“不提这个,要紧的是那里。那张成家的隔壁,原是林荣家。这说话也是小事,偏我妈出去一看,鬼影子也没一个。这不唬住了,忙跑回去说了。”
听到林荣家的这四个字,紫鹃目光一闪,忙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