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说,原本是客套话,反倒引出他的真心话,于是也好奇起来,往他的方向凑了凑,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薛蟾缓缓说道:“今日,夏先生第一次给我们上课,中途歇息的时候夏先生出去了,屋里便闹了起来。学生们在议论夏先生水平不够,只考中了秀才而已,不够格来教他们。领头的说话不好听,我便替夏先生分辨几句,没想到引得他憎恶……夏先生回来的时候听见里头的话语,气得甩袖离去,再没有回来。”
黛玉皱起眉头,怎么那些公子哥这么没有礼貌,不懂得尊师重道吗?
薛蟾默默低下头,把折起的袖子又放下去。雪白的手腕被袖子遮住,黛玉才恍然一惊,怎么自己刚才一直盯着那里看?
以为他被骂了很难过,黛玉又细声细气地安慰他许久,连连说道:“旁人胡作非为,你不必理他。若是在这里孤单的话,可来寻我说说话……”
话说出口,黛玉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怎么这么热情啊,林黛玉啊林黛玉,你年纪小小就被美色所诱。
薛蟾如点漆般的双目看向善良可爱的小黛玉,他喉头哽了哽,认真地点头。
入夜,林如海在书房里踱步,脚步有些烦躁。
夏渊站在下首,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嘴抿成一条线。
屋里的气氛一时沉闷。
末了,还是林如海先开口说话。
“阿渊,今日学堂的风波我全都知晓。那群学生不懂尊师敬师,实在可鄙。你且不必牵挂着这件事。我定为处理。”
夏渊却固执:“大人,我已决定回乡去备考,明年秋闱,我定要上京一试,不被黄口小儿们看不起。”
林如海知他倔强,但不忍,还是劝道:“你十二岁中了秀才,后来便运气差些。你母亲身体不好,大限之至时求到我这里,说你考试考得精神不振,临近崩溃,身子几乎要垮掉。让我收你做门客,让你有个栖身之处。你母亲还说,他不求你能做官,只求你自在愉悦。阿渊,想想你母亲吧。”
夏渊的母亲是林家旁支所出的姑娘。
“不!大人,我不服输!旁人都能考上!我也寒窗苦读,悬梁刺股,凭什么就我考不上!”他激动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见这光景,林如海只能暗叹一口气,说道,“你有这口气是好的,只是不能过于偏执……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考学固然重要,人更重要!”
听着林如海的叮嘱,夏渊眼眶里有了热泪。
他自幼丧母,全由母亲拉扯长大,故而幼时就立志要出人头地。
可十二岁就高中秀才之后,他便屡试不中,遭尽旁人的嘲笑和白眼。后来母亲也离世,将其托付给林如海。
林如海对他如亲子,不仅给了他优厚的衣食,还指点他读书备考。
但今日学堂那句刺耳的“才是个秀才啊”把他血淋淋的伤疤再次揭开。他又急又气,只想证明自己,将他们狠狠打脸。
夏渊跪下,给林如海磕了三个响头,权当作告别。
林如海背过身去,掩面不语。
夏渊便自行退出书房。到书房门口,就碰见裹着袄子的小黛玉。
“夏渊哥哥。”黛玉见到他很是高兴,奶声奶气地叫他。
夏渊足足比五岁的黛玉大了二十岁,他尚未娶妻,心里便常把黛玉当作自己的女儿。
故而他现在虽心情糟糕,对着黛玉还是艰难挤出笑脸。
“玉妹妹,大人在里面,你进去吧。”
说完他就匆匆要走。
黛玉喊住了他,“我有东西要给你!”
夏渊不得不回头,黛玉递上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几个被挤压得有点碎的点心。
“母亲亲自做给我吃的桃酥,又香又甜!夏渊哥哥我记得你也爱吃!”
看着纸包里点心有些碎,黛玉有些不好意思,“我偷偷留下几个裹在袖子了……它就碎了。”
夏渊有些意外,他只是偶尔和黛玉提过一次他爱吃桃酥。
他感动地摸摸黛玉的小辫子,“没事,我很爱吃。谢谢你,玉妹妹!”
黛玉扬起脸对他笑,白净的脸庞如冬夜里盈盈发光的美玉,“夏渊哥哥,希望你能开心!”
夏渊扭过头去,不知怎地,这句温暖的话却勾起了他心底里的委屈。
他不敢再看黛玉,胡乱道个别,就像一阵风一样离开,害怕眼泪跟不上脚步。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黛玉就转身进去里面找林如海。父女俩吃起了夜宵。
聊天中,黛玉把薛蟾的烦心事委婉地告诉了林如海。
林如海给黛玉擦着唇边的点心碎,回应着她的话,“那群学生还搞孤立?哎,早知道我就不让他们进学堂了。”
“是啊,薛二哥哥只是帮夏渊哥哥说了句公道话,就被他们嫉恨了!”黛玉嫉恶如仇。
“好——”,林如海温柔地拖长音,“乖乖,我会给他讨个公道的。”
黛玉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至深夜时,黛玉已经回去了,林如海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也不点灯,静静地思索。
便听见有人拉开门的声音——涂山岩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裹。
“大人,账本已经收齐,请您过目。”他恭敬地说道。
林如海点头,“放架子便好。”停顿了一会儿,他说道:“山岩啊,明日去顶一下学堂的业师,再去外头聘一个来,最好是举人进士。”
涂山岩也知道今日学堂发生的事情,他叹道:“倒是委屈了夏渊老弟。只是那个领头闹的学生,是罗相的侄子,咱们也只能且先忍耐。”
罗相的侄子也是薛蟾那天在茶摊上遇见的人,名唤罗睦。
林如海冷笑,“罗衡派个子侄辈的人,就想踩在林家的脑袋上,做梦!年前我就要把学生们都赶回家去,我宁可不收学生,也不要去奉承罗衡!”
第二日,薛蟾早早到学堂里温书。正当他把书放下,仔细磨墨时,一颗石子放进砚盘里,把墨汁溅得四处皆是。
动静不小,周围人纷纷看过来,有的还惊叫两声。
薛蟾四处看了看,见墨汁没有溅到其他人身上,便放心了,拿出布巾来擦拭。
罗睦大摇大摆地从学堂的另一侧走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实在是抱歉,我原本只想用石子和你打个招呼,却打偏了。”
薛蟾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罗兄年纪不大,没想到眼神竟不比六旬老人准,真是令人惋惜。我认识几个精通岐黄之术的医者,不如让他们给罗兄看看眼睛?”
罗睦顿住,而后恼了起来,“谁不知道你金陵薛家不过是一个臭做买卖的!给我老实听话些,不然没你好果子吃!你想想我叔父是谁!”
薛蟾只冷笑,最虚张声势的人就是这样,嚣张什么,蠢货。
这话还没说出口,就有人进学堂里来。
是五大三粗的涂山岩,他人如其名,长得壮实,和昨日瘦弱寡言的夏渊完全不同。
“吵什么?我脾气不好,少给我惹事。”他故意黑着脸,拿着教鞭点了一下罗睦,又扫一遍整个学堂,眼神犀利。
罗睦识趣地低下头去。他的叔父远在京城,若是他现在被揍了一顿,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此后学堂明面上风波不起,暗地里风云涌动。罗睦一心想驯服整个学堂,然后自己成为那个被留下来的学生。学堂里的学生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些却趋炎附势。薛蟾都不管,继续勤恳读书。
前世父亲逝世后,寡母慈弱,兄长纨绔,大房无力支撑家业,只能一点点被旁支或伙计蚕食收割,最后一败涂地。
如今重来一世,身份不同了。振兴起家业的担子就落在了薛蟾肩膀上。
不过他在林家念书的日子并不无趣。黛玉常常来找他,询问他关于李道婆的事情有没有进展,和他分享厨房里新做的点心甜汤,偶尔他们会聊聊书本诗歌。
薛蟾不止一次惊叹于黛玉的聪明与灵气,她像是吸取了万物精华一样,总能做出最动人的诗歌。
展眼一月光景堪过,这日英儿得了外头伙计的信,交给了薛蟾。
薛蟾打开一看,信中说道,伙计们发现了李道婆用同样的骗局诓骗一个农家妇人,那妇人被骗得一干二净,还被夫家赶了出来,现在流落街头,伙计们已经把她安置好了。
信的末尾,问薛蟾下一步要如何做。
薛蟾立刻拿信去找黛玉,才出了院门,就看见黛玉在湖上暖阁朝他招手。
薛蟾往暖阁里来,把信拿给黛玉看。
“现在便可以让那个妇人去衙门告李道婆,我们出钱出力,不怕告不倒她。只是……”
薛蟾迟疑片刻,黛玉长长的睫毛闪了闪,“你说。”
“那李道婆或许会来找姑姑帮忙,我怕姑姑反倒会为她撑腰。”
黛玉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我拿着这信去给爹爹看,和爹爹通气!爹爹一定会帮我的!”
也是,黛玉和薛蟾可能拦不住贾敏,林如海就有办法。
黛玉急急地往外奔去,在竹桥上转身向薛蟾扬了扬手里的信,笑靥如花,“二哥哥,谢谢你!”
薛蟾也笑着回应她,但他的笑脸很快凝固,做出了失态之举。
只听竹桥的绳索“咔嚓”之声,整个竹桥被拦腰斩断,黛玉“扑通”一声落入湖中。
薛蟾立刻扑进湖里,拍打着水面,伸出手臂去够黛玉。
黛玉还很小,一时落水难免着急,被水呛得直咳,手脚慌张。
所幸湖不是很深,薛蟾把黛玉捞起,抱到岸边。
湖水冰冷,把黛玉冻得直发抖,脸也煞白。可能是因为惊吓,她好像喘不过气来,双唇发白。
薛蟾心疼又慌张地拍着她的背,额头竟冒出汗来,心咚咚地狂跳,好像有一把鼓锤在耳边敲。
远处黛玉的乳母和丫鬟发疯地往这里跑,有人扯高嗓子在喊:“叫大夫来,快叫大夫来!”
黛玉被乳母抱走,丫鬟们簇拥匆匆离去。
薛蟾站在原地,直愣愣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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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