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五次吗?一天吗!”
“这些药我要吃三个月吗?!”
还没踏进蝶屋,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听声音,还是个孩子呢。
阿初不是没见过孩子,先不提转生之前的事,就是单单作为“望月初”来说,她见得孩子也不少了,但能闹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
上一次看到小孩子这样撒娇、抱怨是什么时候呢?宗胜来不及撒娇就正好遇上了他人生中最艰苦的日子,等好不容易轻松一些了,他已经过了撒娇的年纪;胜姬从小好胜又口下不留情面,根本就不爱撒娇。和子虽然温婉体贴,但也不会这样像个真正的孩子一般撒娇。
自己的孩子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继国家其他旁支的孩子了。出于父母的原因,他们通常畏惧她,只敢远远地看她一样。尤其是在或多或少知道的那些被枭首、毒杀、坠亡、猝死、溺毙的死者后,光是与自己目光相接就足以让他们低下头去、浑身战栗,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她,最后凄惨的死去。
孩子总要敏锐一些,就像是能看见他人背后的血债、从手中淌落的鲜血一样,总是不愿接近自己。即使她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后,总希望能有谁来填补这样空缺的心灵,但早不会有人来了。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因为直接间接的杀死了太多人,所以要在孤独地狱里走完一生。就连自己的后代也无法逃脱这样的诅咒,从战国至今,从来都是血脉单薄;如今更是仿佛走钢丝一般摇摇欲坠。先不说已经彻底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的继国氏,现在就连远嫁江户的胜姬一脉,也只剩下眼下这两个孩子了。
如果连有一郎和无一郎都早早凋零的话,那继国家最后一滴血也将就此断绝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
单纯的作为母亲、长辈和先祖也好,作为一切因缘的起源也好,她绝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得活下去呀,他们还年轻、还有希望,还可以有未来。
她曾经做出的所有奋斗,不正是将一个更好的未来托付给年轻的孩子们吗?岩胜那个石头脑袋一时半会儿还卡在不知道哪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为后代们斩断荆棘、扫清前路的障碍、能作为优秀的人长大,这样的责任只能暂时由她来肩负了。
父母和长辈的职责不就是在孩子们尚不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舒展翅膀、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吗?
哪怕只是希望时透兄弟、还有许多像他们这样的小孩子能平安成人、过完一生也好。自己也好,岩胜也好,他们这些残存着的、也是间接或直接导致事件最终变成如今这般田地的人们有责任去这么做——
——紧握刀刃,斩断命运,让一切因果恩怨在这个时代彻底了结!
得快快醒来啊,笨蛋石头脑袋。
只是一个人傻乎乎的像没有舵也没有桨的小船那样漂浮在海面上的话,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
里头吵得慌,隐隐约约能听见蝶屋小姑娘的呵斥声、有一郎暴怒的声音,还有隐的劝说声……
望月渐渐回过神来,出于好奇,她决定进去看看。
哎呀,这不是很可爱的小孩子嘛。
当看到哭得都拖出好大一条鼻涕的善逸时,她的表情禁不住柔和起来。宗胜从她身边离开时的年龄与这个叫得惨兮兮的金毛小子几乎一样,可是远远没有这样可爱了。哭唧唧的、这样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弱点来,不是就像露出柔软的肚皮、喵喵撒娇的小猫咪一样十分可爱吗?
——哎呀呀,明明你以前想撒娇想得不行,却跟个死鸭子一样、嘴巴硬得要命,嘴里说着不要,眼神到一直朝自己瞟啊瞟的。自己不凑过来就算了,那我这个百岁老太婆就偏偏要对可爱的孙辈一些饱含慈爱之情的关怀了。
表面上还是20岁、实际上已经算是个百岁老人的阿初这么快乐的想着。一面按住被有一郎左手针头、右手一柄手术刀逼着喝药都要给吓得快从床上窜起来的善逸,顺路用手帕帮他擦了擦鼻涕,一面不着痕迹地朝镜子里的自己瞪了一眼。
一阵鸡飞狗跳后,蝶屋算是消停了。
“但是如果不吃药的话,病就没办法好,得一直留在蝶屋吃更多药不是吗?”她弯起眼角,温柔的笑起来;表情又像安慰岩胜,又像安抚宗胜和胜姬。初笑得柔和不说,还一边揉着善逸的脑袋。
——手感不错,下次我还敢。
行为逐渐开始为老不尊的二十岁老太婆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如果有一郎让我揉,我也很乐意揉的。”在回家的路上,初与有一郎还是谈及了摸头的问题。
“谁会让你揉头啊……”
“啊啦,有一郎真是别扭的小孩呢,明明自己都把脑袋凑过来了。”
“谁凑过来了啊喂,明明是你自己挤过来了吧!手,这个手是谁的啊?!还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绝对不是小·孩子的有一郎小·先生。”
“你那个重读的‘小’是怎么回事啦!”
……
……
即将落下的夕阳晒得身上暖烘烘的,她将视线稍稍移向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民房。人们可以过上这样安定、相对富足的生活,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温柔。这样的太平世道,大概就是他们——生存在乱世杀伐中的人们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吧。这样去努力、征讨他人、与他人结盟、攻城略地,这样背后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只是让自己的后代能更幸福一点,或者是为了一统、并迎来下一个盛世,或许出生在自己那个时代的人们心中实际上也有着这样的想法吧。
——总而言之,统治者们做得很漂亮。
终结了最后的纷乱,为战乱的时代画上句号。
她心中毫不吝啬也不含任何芥蒂的夸赞极具。
一次死亡足以了却许多执念,家族、权力,终于不用再考虑争权夺位,不用再考虑杀人诛心,亦不用再考虑朝仓……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却不能去做的事。
三个月的时间,与其说是在休假,不如说是一边努力修炼,并在期间零零散散的小任务。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四分之一年的时光就彻底落下了帷幕。
望月初有了新的任务需要完成。
“嗯……九州肥前发生了……奇异事件……人于夜间离奇失踪,”她一边等待着火车,一边看报纸,“是倒幕的亡灵、还是西南战争的余烬?……或者说,是岛原的幻影?”
有人报告称九州似乎有了“鬼”的目击。倒幕、西南还有岛原,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小觑。因倒幕运动和西南战争而怀恨、最后饮下鬼血、成为恶鬼确实有理可循,对现状怀有妒忌与愤恨不满都可以理解,他们袭人的理由甚至可能不止是单纯的“想吃”这样简单。而岛原……岛原之乱大概就不是这样简单的“政见不同”与“血海深仇”那么简单的词汇来解释的了。
如果成为鬼的是岛原之乱的死难者,说不定会成为不止是痛恨已经不存在的幕府那么简单、更加痛恨杀死他们却至今依旧可以幸福美满的人们、痛恨站在他们曾经的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痛恨一切生者的存在也说不定。
遭遇了迫害、背叛,最后被残忍的屠城,一个不留。但凡这两万余人里,哪怕只有一个人变成了鬼,仅仅只是垂目看向被鲜血润湿的土壤、满地同胞的尸骸、被夷为平地的古城,生存得不到允许就算了,就连他们挣扎着存在的痕迹也要被抹去。怎么会不心生怨气呢?怎么不会不恨得牙痒痒呢?
不过说起来,如果自己当初遇到的不是岩胜……会不会彻底对这个世界绝望,最后向无惨屈膝、化身为鬼、向那个见不得女人当权的时代复仇呢?
如果是没来得及与他相见的自己的话,假使知晓无惨这样的存在,说不定真的会不惜成为焚尽生灵的鬼女,也要登上那个父兄尽毕生之力都无法触及的位置。
她很清楚,自己那时,是真的、真的很想得到,很想被认可。
——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你救了我啊,岩胜。
胸腔中不再被愤怒的烈火灼烧,终于平静下来、意识到这样平淡而温柔的生活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只是那样普通的生活着,其实很不错呀……
望月初这样思考着,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笑容。
——谢谢你让我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来生存的幸福,所以,现在轮到我也要救你。
就算是蝴蝶,也能掀起飓风。
还在一通胡思乱想的望月初登上了并非开往九州的错误火车,却毫无察觉。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也不知道会有何等激烈的战斗在等待自己。
更不知道,她的错误将对未来产生何等逆转。
或许这才是真正冥冥之中的命数。
命运和因果的齿轮在此刻彻底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