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要小心烫哦。”】
“刀肖主人形。”
这话在瀞灵庭流传已久。
以早点退休作为人生目标的主人,有一把将自己确立在雕萝卜花和切生鱼片定位上的刀,或许也不算离奇的事吧。
暗自为这份可悲的肖似沉痛地翻翻白眼,佐江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教训教训自己这把没追求的刀,余光注意到矢雾夫人站到了她身边,轻蹙着眉,似乎有话要说。
大概是想解释那封信吧。佐江抬手制止了她:“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并不能离开这座宅院太远,是吗?”
矢雾夫人点了点头。
佐江转头去看紫藤院墙下的那小子,在不间断的“咔嚓”声里,她说道:“但之前下山去挑选菜品,你们也能附在什么东西上跟着我一起去,想来你们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地缚灵吧?”
矢雾夫人着实思考了一番:“我想应该是的吧。”
他们得以在死后继续存在的原因,或许跟那些鬼怪物语里常见的说法一样,是因为某种“执念”。可能当这份“执念”得到满足,他们就可以真正的离去了。
而问题在于,矢雾老夫妇的“执念”是什么呢?
佐江“嗯”了一声,继续注视着院中手脚利索的小子,说道:“你们有想过吗?在你们的这个世界,死后的魂魄最终会去到何处呢?”
“……”
矢雾夫人笑了,“想来是要去那彼岸,踏桥经过三途川吧。”
“经过了呢?就会获得来生吗?”
“或许吧。”
是不曾好奇也不向往的语气。
佐江望着矢雾夫人,直白问道:“那你们迟迟不肯去渡河,真的好吗?你们的儿子说不定正在桥边徘徊,想在转生前见你们一面呢。”
“『鬼』……死后还会有魂魄吗?”如此说着的矢雾夫人仿佛只是在低声地喃喃自语,“如果有,那秀信他一定恨透了我们吧……”
见佐江疑惑看来,矢雾夫人露出带些苦味的笑容:“小佐江,你与我们相伴足有八年了,却从未听我们说起过我们失去秀信那一晚发生的事吧?”
佐江立刻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微微瞠大了眼眸。
矢雾夫人神情哀戚地望向之前飘落院中的秋叶,它仍像凝固的火焰,静止在那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下去时,语气徐徐缓缓的飘渺起来。
“小佐江,时至今日我仍认为死亡不可怕……倒是死亡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彻底死亡,只是换了一种‘活着’的形式,这才可怕……”
“……”
矢雾夫人明明是在说自己与丈夫死亡后的鬼魂存在状态,但落在佐江耳中偏偏多了另一种含义,竟然准确形容了她身为『死神』的这种特殊存在——只是换了一种“活着”的形式。
佐江知道矢雾夫人是无意的,于是就此打住,没再说下去。她走到庑廊边缘,弯腰拾起了那片红叶,拿在手中它就没那么像火了。她就这么拿着这片红叶,心中渐渐思索起什么,抬脚走去了室内。
一直在思索着什么的佐江再回神时,她已经在厨房把要吃的主菜松茸和配菜们都准备好了。
夜色尚未完全笼罩下来,佐江招呼杏寿郎到庑廊檐下,在嵌地火盆里堆柴生火,等水煮开后有条不紊地放入主菜配菜调味料,继续等锅煮开。
杏寿郎拿着碗筷期待又忐忑。既希望赶快吃到火锅,又不由自主怀疑佐江的做饭水平。等锅再次煮开,他闻到浓香,下筷时还有些迟疑,但在佐江小姐接近磨刀霍霍的目光注视下,他勇敢地夹走一块松茸,在碗中米饭上短暂停留,“一不做二不休”,大口咬进嘴里。
刚尝到温软的触感,浓郁的汤汁香味便蔓延开。杏寿郎几乎两眼放光地望向佐江:“佐江小姐!这也太好吃了吧!”
“哼……”
佐江没对他的话给出太大反应,但翘起的眉角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情。
之前那身便于行动的袴服被佐江换成了居家的浅杏色和服,高梳的马尾也放低了,整个人变回了之前娴静但冷漠的大家闺秀。她用左手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口,一抬眼,发现自己的碗不见了。
坐在她身边的杏寿郎停住拿着汤勺的手,在火锅沸汤“咕嘟咕嘟”不断翻滚而起的热气间,将盛完的碗递回来:“要小心烫哦。”
佐江:“……谢谢。”
她接过来,注意到碗里只装了半满,但菜式各样都有,热汤油渍远离碗沿,就算她没特意把袖口挽得高一些,也不必担心会蹭到。
佐江看向捧着碗吃得开开心心的杏寿郎。这小子看着一副爽快直接、不拘小节的样子,没想到居然这么细心。
她并不着急开动,用纤细的筷尖轻戳着煮得又嫩又滑的松茸,像是没话找话,不经意间想到便语气平静自然地开口问了:“我听说……你们家代代都是猎鬼人?”
杏寿郎点点头:“嗯!传到我这一代,大概有四百多年了,明年我也会去参加正式资格测试的!”
……四百多年啊。
这让自以为见识过不少人间事的佐江都有些意外了。
虽然她还没到四百岁,但毕竟年龄已经是三位数了,自然很清楚四百多年会是何等的漫长,在这期间又可以发生多少悲情曲折的往事。
相比之下,活人的寿命可要短暂得多。
即便如此,在驳杂的历史变迁中,他们炼狱家竟然没有断掉这份传承。佐江意识到,她此前可能太过小瞧了这个世界里的人们痛恨鬼、想要灭杀鬼的那份决心。
她望着身旁的少年:“那你杀过『鬼』吗?”
“……”
翻动的筷子停了一停。
佐江看到被晚风吹拂的火光,稍稍摇曳着映在他脸上,作答时的少年人声线非常郑重:“未曾。”
顿了一下,杏寿郎再开口时语气松缓了几度,“不过我有见过『鬼』,就在早些年随父亲来拜访矢雾宅后,返回家中的路上。佐江小姐见过鬼吗?鬼还蛮好辨别的,他们只在夜晚出来行动,而且一般面目凶狠,长着獠牙和——”
“和尖角,还基本保留人的样貌。”佐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见过鬼,在三年前。”
当下恶鬼盛行,见到鬼并非什么稀奇事,杏寿郎没有意外。倒是不远处静静听着他与佐江对话的矢雾老夫妇惊讶地看向佐江。他们完全不晓得还有过这样一件事。
佐江却没有回应他们的目光。筷尖点在松茸上,她散漫地垂着眼皮,望着筷尖,说了下去:“三年前的秋天,有只鬼在山中游荡。我选了个月亮比较圆亮的夜晚,杀死了这个鬼。”
“……”
杏寿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仔细端详着佐江的脸庞,大体估算了一下她所说的第一次见到鬼、斩杀鬼时的年纪,发现很有可能比他现在还要小一些:“您那时才多大啊……”
闻言,佐江抬抬眼皮,目光古怪的瞥来一眼,默算了片刻,回答说:“二百零六岁。”
杏寿郎:“……欸?”
“开玩笑的。”这小子瞪大眼睛,脸上瞬间空白的样子太可爱了,佐江似笑非笑地在唇前竖了竖食指,“不过告诫你,千万不要靠外表来推测别人的年龄哦。外表是会骗人的。”
她颇有些戏谑的这么一说,少年竟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我记下了。”
佐江看着他,哑然了片刻,终于想起自己迂回着扯了那么多是想问什么了:“你父亲以前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杀鬼的事?”
“有,但很少。”杏寿郎回答,“父亲说,『鬼』虽然已经不算人了,但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的,至少不可在杀了他们之后到处宣扬这样的事。”
“那矢雾家发生的事,他也没有提过吗?”
“您原来是想打听矢雾家的事啊。”杏寿郎先是恍然,接着有些疑惑,“矢雾先生跟夫人都不曾与您提起吗?”
“当然说过,但隐去了让他们觉得难以启齿的部分。”佐江不感到尴尬,目光平静地放远,正好与沉默的矢雾夫人对上视线,她从容道,“如你父亲所言,我也不想宣扬这种事。但我认为我有必要知道完整的故事。”
“……那您都知道多少呢?”
“我知道矢雾老夫妇的儿子变成鬼后,是你父亲解救了他。”
“是的,不过矢雾秀信先生的事,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杏寿郎点了点头,他本来刚刚添了一碗饭,却因为认为要讲述的是件严肃的事,于是干脆停下筷子,“矢雾家与我外祖家住在同一片街区,矢雾绀屋曾是那附近小有名气的染坊。”
矢雾绀屋的生意佐江倒是知道,她自从住进这里就没缺过衣服,矢雾夫人总隔三差五用材质颇好的布料给她张罗新的和服,甚至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全部穿过。
“母亲说,出事那天正巧是十五夜*,因为秀信先生把备给大主顾的礼物送错了,矢雾先生非常生气,察觉到错误时已经是夜里了,还非要秀信先生亲自上门去道歉。秀信先生却因此一去不复返……”
原本与佐江默默对视的矢雾老夫妇,避开她的视线,慢慢垂下了头。
“……回来的是变成了鬼的秀信先生,他的夫人和女儿特意等在前院,听到声音还迎上去……”杏寿郎停顿了下,“总之当时陪我母亲回娘家的父亲闻讯赶去,只来得及救下矢雾老先生跟夫人。十五夜望月结束后,他们便把宅院店铺或是卖掉或是转租,拜托我母亲帮忙照顾秀信先生和妻女的灵碑,然后搬回了矢雾山。”
他说得很简略,但佐江却能听出很多:“你母亲将这些告诉你,是希望你会继续帮忙照看他们的灵碑吧?”
“不全是,”杏寿郎微微笑着垂头,大概是想起了已经去世的母亲,神情间带起了些怀念,“母亲告诉我,那晚变成鬼的秀信先生回到家跟矢雾先生和夫人说了很过分的话,说了真正的秀信先生不可能会说的话。母亲将这些说与我听,大概还想要告诫我吧——变成『鬼』并不是最无法挽回的事,心也变成『鬼』,那才可怕。”
……明白了。为何死去的矢雾老夫妇还久久不肯奔赴彼岸的原因,佐江已经明白了。
她曾以为矢雾老夫妇的执念,是放心不下选择留下来的她,于是佐江拼命地练习厨艺,还与山下的人打好关系,再三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感到寂寞,希望可以以此让他们安心。
他们看到这样积极生活的她,的确安心很多,但仍没有踏上去往彼岸的路。佐江便开始猜测,他们的执念另有其他。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佐江这样想着,拎起汤勺,往杏寿郎的碗里添了添,不再提鬼的话题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拿来能做回礼。矢雾夫人告诉我,这个季节的松茸最好了,我买了很多。如果你也觉得好吃,那明天走的时候就把剩下的都带回去吧。”
杏寿郎想起那封信,稍稍犹豫着问:“佐江小姐……您当真……不想换个地方居住吗?”
“不必了。”佐江往自己的米饭上淋了一圈浓汤,像是画了一个坐地为牢的圆,她自己倒是挺满意,“我已经决定继承下这座藤花之家了。等你以后成为猎鬼人,可以考虑来这儿歇歇脚。”
说完,她还瞥来一眼,“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当然不会嫌弃!”杏寿郎这才捧着碗高高兴兴地应下来,“佐江小姐做饭水平进步很大呢!”
佐江:“……来,我们复习一下知识点:吃饭的时候不许说废话。”
*** ***
一直闲置的客房终于派上了用场。
客房与佐江睡的正屋面对面,中间只隔着一个露天小庭院。院中不像前院那样点缀着假山和鱼池,也不像宽敞的后院种满花木,还有小桥流水的景致。
这个小院简简单单,只在靠近正屋的那边种了一棵梅树,每年都在春天开花。现在是深秋,自然只剩了枯枝。
佐江有模有样地安排着,给杏寿郎送去了干净的被褥和寝衣,帮他清扫铺床,还协助他收拾好归程的行李。最后,她将一个木匣推到杏寿郎面前:“请把这个也带回去吧。”
杏寿郎见佐江并不介意,于是打开木匣借着光往里一瞧,只见里面装着一支散发着檀香味的白烛,还有那片像是凝火的红叶。这是希望他做什么,杏寿郎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又将木匣妥善收好。
他说道:“我一定会帮佐江小姐办好的。”
“那就拜托你了。”
说着,佐江端正规矩地跪坐着,弯腰垂首,行了一礼,这才捧着一盏油灯起身离开,“晚安。祝好梦。”
因为今夜没有月亮,此时院中已经一片黑暗。佐江站在客房外的檐下,望了片刻阴沉无月的天,然后背对着屋里的光,一步一步沿着庑廊绕回正屋。
越是远离客房的灯光,她落在廊间地板上的影子就越发模糊,或者说越发融入黑夜。等佐江走回正屋门口,一抬头,迎面遇到了矢雾老夫妇。
他们是没有影子的,就算佐江持灯走近,依然照不亮他们的脸。而他们静静立在黑暗中,脸上的皱纹里盛着阴影,无光的眼睛向光看过来,的确有了几分鬼怪物语中的悚然气氛。
好在佐江并不害怕。
她其实也只剩了一道魂魄在人间,会像活人,不过是因为身上穿着一件人形的容器。跟矢雾老夫妇一样,她本质上也是鬼——鬼怪物语中的鬼。
她朝着老夫妇点点头,不着急回屋,将火苗如豆的油灯搁在地上,就这么在房间门口席地而坐,倚着半敞的障子门,望着院子对面客房的灯光,慢慢感受夜色。
“你交给了那孩子什么?”矢雾夫人温言问道。
“原来你们没特意跟过去看啊。”佐江弯起一条腿,手臂架在膝上托起腮,“是上供时用的白烛。我拜托他代替我在秀信先生和他妻女的灵碑前上供。”
她头也不抬,淡漠的语气却微微转暖,“也顺便给你们一个机会,附在上面,离开这里。”
“小佐江……”
矢雾夫人叹息般地说着。
佐江这才抬头瞥去了一眼,果不其然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老夫妻哀戚落寞的脸。她忍不住说:“变成鬼的秀信先生说了很过分的话吗?”
“嗯,”矢雾夫人这次不再隐瞒,“秀信认为他会变成鬼,吃掉千代和小铃都是我们的错。不过也的确如此啊。”
……所以你们才会躲进深山里,痛苦地熬着余生,自然也不会认为死亡可怕,甚至一度非常期待它的降临,好让自己得到解脱。可惜死后魂魄的存在又让这份解脱离你们而去了。
说到底,还是很可怜。
想到这些,佐江本想选择沉默,但望着他们哀戚落寞的脸,她突然想起曾经前队长对着她无奈苦笑的样子,于是脱口而出道:“去看看吧。”
她坐正身子,双手平稳落在膝头,继续说下去,“去看看你们的儿子和他的妻女。逃避不是办法。不管迎来的是打骂、哭泣,还是埋怨憎恨,就算不会被谅解,你们也去见见他们吧。”
“可是……”
“我说过了啊,不要再担心我了,更不要拿我来作为你们选择逃避的借口。”客房的灯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佐江轻快笑了一下,“我并不孤独。你们瞧,还有人夸我厨艺进步呢。”
她没再得到矢雾夫人回应。
佐江向矢雾夫人看去,却不忍心看清对方此刻的神情,于是果断别开脸,仰头去望没有月亮的夜空,说下去的时候语气中带了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望:“看看他们是否还在等待你们,然后如果可以,就转生去吧,从头开始,重新活过。”
——下辈子一定会比今生过得更好。这话太过讨巧,佐江没有将它说出口。
矢雾老夫妇最终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能遇上你们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此时脱离这副躯壳,我大概就能拥抱你们了。”佐江歪头朝他们笑了笑,“对不起啊,真是可惜呢。”
“……”矢雾夫人坐到佐江身边,轻声问她,“小佐江,你不愿离开这里,又是在逃避什么呢?”
“……”
佐江垂下眼眸,躲开她的视线,然后用自嘲的口吻回答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逃避融化啊。”
客房的灯熄灭了。
注:十五夜,就是中秋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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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6【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