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江小姐,人的名字有时昭示着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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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名字有时昭示着命运。
我真切地理解这句话时,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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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曾经听大人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名字有时昭示着命运——”
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在后面的“所以”上——所以,在给孩子取名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可惜的是,被称作“小芹”的我,并没有从不识字的父母那里获得这样的慎重。这个名字同样昭示了我的命运——如草芥般,平庸而生,最后又平庸而死。
我死去时是四十七岁,没遭太多罪,最后是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又遗憾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曾听父母说过,人死后会有穿黑衣带刀的阴差,或者说『死神』前来迎接。想来我的死神一定是迟到了,不然就是迷了路,我左右等不到他们,浑浑噩噩地待在家中,看着丈夫与孩子为我换上纯白的衣服,盖上掩面的白绢。
丈夫打发走了孩子,独坐一旁,始终握着我的手。曾经有无数个日子,他都是这样握着我的手。
已经死去的我有些神志不清,却深切地知道,我不可以去看他的脸。
于是我狠心转过身,在某种动力的驱使下,我离开了家,与街上人群擦肩而过,没有人能看到我。
低着头,沿着河岸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我来到那片让人难以释怀之地。
待我抬头,却只见一片断壁残垣的荒芜。曾经精致典雅的宅院,如今只剩一地的荒草和瓦砾,连春天里仅有过的那棵梅树也消失不见。
睁大眼睛看了许久……许久,终于在夜色降临后找回了记忆。我这才恍然想起来,雪江小姐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是的,名字昭示命运,雪江小姐正是死在了离家不远、覆着白雪的江水中。
在她死去的头几年,人们总是对她的死津津乐道。
雪江小姐的父亲忠行大人是大名手下的得力干将,母亲春姬夫人出身于当地的望族,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都是优秀的贵公子。若是在三十年前沿江而行,雪江小姐家会是途中所能见到的最贵气的宅院。
但这份贵气并没有给雪江小姐带来任何好运。
她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座贵气的宅院,终日生活在春姬夫人宽敞华丽的院子里,没有春姬夫人的允许,她连房门都不能出。
这样的局限困住了雪江小姐的生命,也让她看起来总是病恹恹。
在那安静的院子里,没有书也没有玩物,只有栽着的一树春梅。春天数花瓣,夏天数翠枝,秋天数落叶,冬天数枯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一定看过了每片叶子,每朵花。
出于同情,或者说可怜,我时常会偷偷在袖子里藏些小物件带进院子里,有时是可以吃的点心,不过往往带进去就已经碎成了渣。有时是一册薄薄的书,记录了时下最流行的俳句,可我跟雪江小姐都不识字。有时也只是一朵花,一片叶,或是一截泛青的树枝。
每次收到礼物,雪江小姐总会对我笑一笑。这于我而言是非常难得的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雪江小姐是个不会笑的美人。
不,她并非不会笑,有时仅仅是看到枝头雀跃的鸟儿,她也会露出微微的,宛如冰雪初融的笑容。雪江小姐不是不会笑,而是不能笑。
雪江小姐的父亲曾经夸奖她笑得可爱又美丽,然而等她回到房间,又被母亲暗地里教训:“不许笑!”渐渐地,也就忘记了笑的感觉。
在年满十八岁的前一天,雪江小姐被母亲安排来见女客。据说这位女客家中有一位与雪江小姐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夫人要雪江小姐与女客见好,这种时候雪江小姐自然应该带上大方得体的笑容。但是雪江小姐没能笑出来。
她应当有努力地尝试,我偷偷抬眼,见雪江小姐垂着头脸色发白,神情僵硬,嘴唇微微颤抖着,终是没能挤出一丝笑意。
春姬夫人脸色很难看,好在女客善解人意地带过了话题,没有为难雪江小姐。但春姬夫人还是生气了。
女客走后,春姬夫人命令仆从翻查雪江小姐的房间,那些偷偷带进来的小秘密全部被翻出来,丢在院子里。
而我遵照夫人的意愿在庭院中升起火焚烧她的东西,雪江小姐就被夫人罚跪在火堆边看着。升腾的火焰在她眼眸中摇晃,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金红的火舌,然后向其伸出手——
那一瞬间,让人莫名感觉,雪江小姐想要与那团火焰同归于尽。
可能是因为一时的愤恨或意气,我竟有些恨不能让火烧得再大些,直接燃尽整座贵气逼人的宅院。
但等回过神来,我已经拦住了雪江小姐,不幸的是,有颗火星燎上她的黑发,我连忙将她推倒在雪堆里,火未烧起就已熄灭了,只是雪江小姐仍不得不剪掉几乎曳地的长发。
不过没有伤及她的性命就是最好的事。我在庆幸之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即将成为雪江小姐在人世的最后一天。
在困于宅中,茫然无措地生活了十七年、即将满十八年的那天雪夜,雪江小姐不知为何衣着单薄,在大雪暂歇时悄悄出门……第三天早上才被人从江中打捞起来。
春姬夫人疯了,而忠行大人不许任何人去为雪江小姐收殓,两个哥哥始终不闻不问。那个江边最贵气的宅院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所有人保持缄默。与过去的十八年没什么不同。
接着就有流言蜚语满天飞起,说雪江小姐是为了逃婚才会半夜离家,来到河岸边时因为夜黑脚滑,跌进了水中。
那些传言不知真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那样的夜晚,不管她如何呼救,都不可能有人听到。所以她孤独安静地沉到江底,孤独安静地死去了。
而在挨了顿毒打后,我还是偷偷去江边埋葬了雪江小姐。担心我被报复,丈夫带着我离开家乡,直到十五年后我们才返回。
人的记忆是这样的短暂,丈夫与我返回时,这里的人已经将雪江小姐忘了。
但人的记忆又是如此的绵长而痛苦,即使过去了三十年,即使我也已经死去,我依然无法将其忘却。
我深知,遗忘本就是这世上过程最安静的死亡,就像那夜雪与月注视下渐渐沉没的她。过去曾存在过的那份记忆也终将缓慢沉底。
但我是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春天里仅有的春梅,不会忘记雪江小姐独坐廊下孤寂的身影,更不会忘记……
我才是害死雪江小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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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雪江小姐同岁。
被身为乳母的母亲带去雪江小姐面前时,我七岁,她也七岁。除开身份地位上的差距,我与她最大的不同,或许是我生在夏天,而她生在冬天。
每每回忆起她,我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她出生在寒冬是错误的,不只是季节错了,她的出生根本也是错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雪江小姐一直是当地最特别的千金小姐,因为她有两个名字。“雪江”是她的母亲春姬夫人起的名字,而除此之外,她的父亲还给了她一个特殊的名字。
雪江小姐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出嫁三年后才有了这个女儿。这本是一件喜事……若是在夫人怀胎六个月的时候,雪江小姐的父亲没有发现妻子与情人私会的话。
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我并不知情。不过他再没出现过,想来忠行大人应该是处理好了这件事。
私会的情人消失了,春姬夫人也真真切切地认错并且取得了丈夫的原谅,可是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遗留下来——那个还未出生的胎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尽管夫人再三肯定这是她与丈夫的孩子,忠行大人也宣称相信她的话,但就后来雪江小姐的处境而言,他从未真正地相信妻子,也从未真正地把雪江小姐当做自己的女儿。
每次提起这个女儿,忠行大人总会语气亲切地称呼她为“紫(Murasaki)”,还要求家中的仆从也这样。我那时不识字,更没读过书,没能意识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险恶用意,跟着喊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紫小姐”。
唯有春姬夫人从不改口,而且一旦听到哪个仆从敢用“紫小姐”这个称呼,就一定会眼神凶狠地盯着对方,直到对方认错告罪。
据说,一开始忠行大人只想用“紫”的,是春姬夫人多次请求,他才回心转意,选用了“雪江”。而且他在知道妻子听到“紫小姐”的反应后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非常有趣,命令仆从继续用“紫小姐”的叫法。
仆从们不敢忤逆忠行大人,又不敢惹恼春姬夫人,于是视情况而定,在哪个主子面前就用会让这个主子高兴的名字来称呼雪江小姐。
多年后,我跟着教书的丈夫识字,学会了“芹”的写法后,我央求他为我写下雪江小姐的两个名字。丈夫并不了解雪江小姐家的情况,分别在纸上写下了“雪江”和“紫”两个名字,然后饶有兴趣地对我说:“你了解《源氏物语》吗?”
我不明白,雪江小姐的名字,跟《源氏物语》有什么关系?
丈夫便为我讲述了光源氏与紫之上的故事。只是听了个大概,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雪江小姐的出生从头到尾都充斥着错误,出生后被赋予的一切,包括着这个美丽的名字竟然也隐含着几分恶意。
最后我将丈夫写的那张纸扔进了灶火中,看着橙红的火舌卷上“芹”与“紫”的字样,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天火舌烧灼黑发的画面,我由衷地感觉一部分的自己也随着雪江小姐一起死去了。
没错,我旁观了雪江小姐郁结悲剧的一生,却无法予以援手,于是在雪江小姐死去的那个夜晚,一部分的我也跟着死去了。
换句话说,后来的死亡只是迟到了三十年罢了。好在我的死神没有迟到那么久。
又是好久没更新啦,突然想写一下佐江的过去,所以先更一章番外试读一下(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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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52【番外:两个名字·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