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为什么要我退后三步?”】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因为微微凝冰而流动减缓的水声响在耳边。
佐江于黑暗中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但紧接着,包围自己的那些冰寒的水流突然变得如同煮沸的开水般炙烫,烧得皮肤火燎燎的疼。
好像有谁曾经告诉她,冷到一定程度,人就会产生热的幻觉。
佐江不确定此时是否是幻觉,只是下意识依据直觉,向上伸出手的同时仰起了头。
隔着透明的、凝着冰的水流,她看到簌簌下落的雪花,还有那皎皎的月光。岸边人影浮动,明明都面容模糊不清,佐江却知道他们全都低头沉默地注视着她。
佐江张了张嘴,本想喊出些什么,但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救”,炙烫的水流便灌进了喉咙。
佐江窒息般一凝,接着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原来天已经亮了。
她默默注视着天花板,以及在尘埃间下落的晨光,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呼唤自己的刀,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看来她的刀还处于每天必有的休眠状态。佐江还是把刀唤醒了:“快醒醒,不是你说今天必须要去山下看看吗?”
她的刀过了好一会儿才咕囔着给了反应:『人家就是把刀……人家在哪里都能继续睡……在你手里在你腰上都可以……』
“……”
佐江懒得多说,去梳洗了一下,换上干净的便于活动的袴服,把还在呼呼大睡的刀往腰上一配,下山去了。
平时这个时间段,山下的村民早就在各自的田地里忙农活了,但今天这个盛夏的日子有些特殊,他们依然早起,不过并没有着急去田地里。
佐江走到山下时,正好遇上了一群嬉闹着,往道边林木上系彩带的女孩子。
矢雾山附近的生活条件的确渐渐变好了,看女孩们的打扮就能看出来。
她们大多十四五岁,没穿往日里方便帮父母做活,沉闷耐脏的旧衣服,而是换上了颜色颇为鲜亮的浴衣,打理了头发,挽起发髻。有几个还在发间簪了形状可爱的平打簪,甚至简单上了妆。
佐江认得其中的几个女孩,虽然还没有出嫁,但都已经订过亲了。
她们当然也都认识佐江。跟长辈们不同,她们对这个独居在山中的小姐的好奇羡慕大于敬畏,这会儿见到穿着袴服的佐江,嬉笑打闹的声音一停,一边礼貌乖巧地向她弯腰问好,一边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个不停。
佐江的目光在女孩们涂了胭脂的嘴唇上一瞥而过。那娇艳的红让人想起盛放的花。她神情平和地给女孩们回了一礼,沿着已经系好彩带的小路继续向前走。
不过走出十步远,她就听到身后女孩们的窃窃私语:“……矢雾小姐一点变化都没有嘛!”
“发型变了呀。”
“也换了衣服。”
“她会来参加祭典吗?”
“她以前参加过吗?”
“当然是参加过的呀!”
走远前,佐江听到不知是哪个女孩羡艳地说了一句:“我也想活成矢雾小姐这样。”
……“活”是成不了我这样的。佐江没有回头,径自走着自己的路。
不知何时,她的刀睡醒了,十分拟人态地发出一阵哈欠声:『女孩子最是可爱了。人家也想成为这样的女孩子。』
佐江无情道:“你又不是女的。”
她的刀乐呵呵道:『可人家也不是男的啊。』
……行吧。
系着彩带的路边已经摆开很多摊位。佐江在路的半途见到了正在摆摊的青田太太。定期去山上帮佐江打扫庭院的久美也在。
大概是卖货郎青田先生回来了,他们家的摊位上摆满了乡下不常见的小物件,甚至有杯口般大小的西洋镜,以及画着金发碧眼天使图案的火柴盒。
佐江走过去简单问候了几句,看了看青田太太家摊位的左右两侧,说道:“今年的摊位好像比往年都要多。”
“是呀,因为今年其他几个村子也想加入我们,”青田太太笑着解释,“还要感谢您帮忙买了烟花,大家都很期待呢。”
佐江听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按照矢雾老先生往年的习惯办事罢了。”
不过往年矢雾老夫妇除了出钱,还会帮忙筹划,然后愉快地加入其中。佐江每年都会被他们带着一起下山,但她多数情况下只是旁观,很少参与其中。
就为了这么一个夜晚,矢雾夫人不仅给她准备了图案新鲜的浴衣,还有很多簪子和胭脂口脂一类的少女用的东西,然后跟矢雾老先生一起眼巴巴看着佐江,直到她败下阵来,把自己收拾好,跟着去祭典。
虽说矢雾老夫妇对她没留下什么难舍难分的执念,但每每看着那些衣服和配饰,佐江都有种被珍视的感觉。因此就算不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矢雾老夫妇也已经去世,她依然愿意参加今年的夏日祭。
青田太太见当下没什么要紧事,就给佐江讲起这次的祭典:“……因为邻近几个村子都要参加,这次射箭比赛的靶子都要不够用了,村里管事只好又赶制了几个送去河边备场。我家勇也也要参加呢。”
勇也就是青田太太的长子,那个远近闻名的捕鱼好手。佐江只知道他擅长网鱼、钓鱼、叉鱼,以及烤鱼,还不清楚他原来也擅长陆地活动。
“去年的祭典,您因为矢雾先生和夫人病重的事无心参加,”青田太太笑着同佐江说,“今年祭典将会办得格外热闹,您可一定要来看看啊。”
佐江感受着来自对方的善意,点了点头。她从摊位上拿起一个西洋画火柴盒:“这个怎么卖?看着很漂亮。”
青田太太正要答话,佐江却听到朔风用稍稍懒散的语气说:『转身。』
佐江条件反射握住刀,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在她身后不远处,向着河岸延展而去的摊位间,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位长相陌生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还有一件暗红为主、又带了黄绿图案的外套搭在左臂弯,外套下,腰间长刀的轮廓若隐若现。
佐江一眼就看到了他脸颊上的血迹。
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就近走到一处摊位前,跟正在收拾的摊主说:“请问去矢雾山上的路,在哪个方向?”
摊主被他腰上带刀,脸上带血的样子吓了一跳,一边回答说“就就就在你左手边”,一边忍不住看向佐江。
少年反应很快,立刻顺着摊主的目光一起往佐江这边看。
别人认不出来,但佐江一眼就看出这少年是鬼杀队队员的打扮,加上他还在询问去矢雾山的路,她当即做出了判断:
这少年是来找她的。
准确的说,是来找矢雾山藤花之家的。
看来今天不必费心思考虑祭典的事了。佐江握刀的手一松,把火柴盒放回摊位上,对着好奇围观的青田太太说:“请帮我请个医生来吧。”
得了对方应允,她转过身,那个在寻找矢雾山的少年已经朝她走过来了。
这少年看起来跟杏寿郎差不多年纪,身形相对消瘦,沾着血迹的脸庞颇为苍白,神情寡淡,但低垂的眉眼间全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似乎刚刚经历了一番苦战,又在晨雾里走了很久,黑发湿漉漉的搭下来。
看到他,佐江的刀便“哇哦”一声说:『这小子的气质跟你真像,简直是男版佐江嘛。』
“……”
佐江沉默着,抬起左脚向后一撩,踢了踢朔风长长的鞘。
少年在佐江面前站定,用沉静似深水的蓝眼看着她,目光在她腰间佩刀上暂且一停,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但没想好怎么开口。
临近了,佐江这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得往他右侧腰间看了一眼。深色的衣料掩盖了可能渗出的血。他注意到了佐江的视线,下意识抬手捂了上去,指腹上顿时沾染了暗红的颜色。
佐江不禁想到,杏寿郎那小子在外受了伤,是不是也会这样狼狈地去寻找附近的藤花之家呢?
她没有再往下深想,决定先带这少年离开人多的地方,于是稍稍一欠身,朝矢雾山方向做出“请”的动作:“辛苦了。您若是在寻找藤花的宅院,那么,请随我来。”说罢,先一步转身走开。
她的镇定从容让对方怔了一下,没有多做犹豫,跟了上去。
摊位间为准备祭典而欢快忙碌的气氛因为这位来客稍有凝滞,但佐江处理迅速,后续也未发生不好的事,于是旁观了刚刚那一幕的人群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很快再次忙碌起来。
而半山腰的矢雾宅里,佐江送走了医生,半掩了门扉,回到客房。
那位黑发少年自称富冈义勇,医生给他检查后发现伤口不止右腰一处。由医生为他处理伤口后,他已经脱下了鬼杀队队服,换上佐江为他拿来的衣服。因为新衣服是比较明快的浅色调,他身上原本偏冷漠的气质顿时被中和了些,看起来也没有之前的消瘦单薄了。
佐江回去时,他正有些困扰地拿着之前搭在臂弯里的外套,将它展开检查。佐江这会儿才看出来,那件同时有着红黄绿三个颜色的外套,原来是件左右异色的对半开拼接作品,看着还挺时髦,只是随着他把衣服展开,上面的破口,以及沾着的血迹也暴露出来。
富冈久久凝视那片晕染开的血迹,直到注意到折返的佐江,犹豫片刻,这才动作小心的把衣服递过去:“可以帮我缝补一下,顺便把血迹洗掉吗?”
……你这是在为难我。
佐江盯着那件衣服,欲言又止。缝补破口还好说,看血迹偏黑的色泽,染上去似乎有些时间了,想洗掉可没那么容易。不过青田太太跟久美她们说不定能有办法。于是佐江便把衣服接了过来:“或许要请您等待一段时间。”
毕竟今天有祭典,她不想打扰到青田太太她们。
富冈估计也很担心能不能洗掉的问题,见她接了衣服,神情顿时松懈了几分:“多谢。我看山下似乎是要办祭典?”
“是的。就在今晚。”
得了佐江肯定的应答后,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原本放下的刀也抓了起来:“看来我给你们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佐江把他重新握刀的动作看在眼中,微微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追着鬼来到这附近的。因为天快亮了,鬼逃到这附近便躲藏起来,我担心……”
富冈正解释着,就看到倚在门口,默默听着的佐江突然歪头看向一侧的走廊。不知看到了什么,她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平淡从容中多了几分无奈。
很快,他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早上好,佐江小姐!我的同伴在里面吗?”
“嗯。”佐江看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你竟然敢不敲门就进我的院子。”
“但是佐江小姐半掩院门的意思,不就是希望来客主动进门,省去您的麻烦吗?”来人笑着应答,“而且我还没走进佐江小姐的院子,您就已经察觉到我的到来了吧?”
……可见被人了解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佐江板起脸收回目光。富冈看到一个金红的脑袋从她身后冒出来,一看到站在室内的他,顿时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果然在这里啊,富冈!”
富冈:“……炼狱。”
他顿了一下,“是鎹鸦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吗?”
“不是的。我收到主公的消息赶去时没有找到你,但现场显然是经过一番激战,而且天又亮了,我想你一定需要找地方休整一下。”杏寿郎站在门口,看了看身旁的佐江,“而佐江小姐这儿是距离那边最近的藤花之家,你的鎹鸦应该会提醒你,所以我就来找找看。”
佐江正整理着手上对半拼接外套,看看有没有其他破损沾血的地方,头都不抬地说:“你退后三步。”
杏寿郎眨眨眼,在开口前,先往远离佐江的那一侧平移了三步,这才歪头问道:“为什么要我退后三步?”
“因为现在是夏天。”佐江斜他一眼,“而你身上太热了。”
这应该是他所修习的所谓呼吸法的造成的,刚刚他挨着她的肩站着,佐江几乎产生了身边放着一个小火炉的错觉。
她把富冈的外套收好,微微欠身:“稍后我会送汤饭过来。富冈桑,就算有要事亟待解决,也请好好休整一番再做考虑。”说罢,她便退后一步,然后转过身走开了。
饶是迟钝如富冈义勇也发现了,这位矢雾家主跟他说话时的态度和用语,与她跟炼狱说话时是不一样的——她跟炼狱说话时,语气更随意,而且完全不用敬语。
他看着杏寿郎:“你们很熟?”
“嗯!”杏寿郎点点头,“我跟佐江小姐是我写三封信,她回一封信的关系!”
富冈:“……?”
哪里熟?
门外尚未走远的佐江当然也听到了杏寿郎的话,脚下一个趔趄。他说话时语调一直上扬,显然说起这件事的心情是高兴的。佐江有些不好意思:“这,这种事就不要告诉别人了啊……”
她的刀更愿意站在杏寿郎那边:『收三回一,而且收三页信纸、回一页信纸的佐江真过分!』
“……胡说,我哪有只回一页信纸。”佐江稍稍抗议。
她没有立刻赶去厨房,而是朝着二层小阁楼的方向走,在踏上楼梯前,把手上的外套搭在了一楼庑廊的栏杆上。
『你不准备先照顾你的客人吗?』她的刀问道。
“稍后就去。”佐江说着,转身走向去二楼的楼梯,伸手抓向刀柄,“眼下还有更要紧些的事。”
明白佐江心思的朔风高兴地回应:『哦!终于有事可以做啦!』
神情收敛的佐江一级一级踏着楼梯台阶向上走,同时缓缓抽出刀,刃尖微微向上,低声说出了始解语:
“冲破孽障吧,朔风。”
盛夏炎热的空气骤然一冷。
带着凉意的风在狭窄的楼梯间震荡开,穿过庑廊,向院子的四面八方掠去。
“……原来鬼有三个啊。”
客房里,杏寿郎听完了富冈的话,见他神情过于绷紧,不由宽慰道,“你三打一反杀一个,还能追着另外两个跑,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要一脸自责嘛。”
“不,”富冈神情未变,依然低低垂着眼眸,凝视自己日轮刀,“并不是多厉害的鬼,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来。但我却让剩下的跑掉了……”
裹了绷布的手掌用力握住刀,紧到伤口似乎已经再次开裂,掌心里有了黏糊的感觉。富冈仿若不知,仍不断握紧日轮刀。
“我哪里有了不起……”
如果……如果……
如果是他……一定可以轻松做到最好。
杏寿郎看着明显情绪低沉的富冈,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紧接着,他与富冈皆怔愣了下,然后同时扭头看向外面。
栽在客房与主屋之间的小院子里的那株梅树枝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翠绿的叶片还未坠落在地,又被风轻轻吹起。微微的凉意在盛夏的燥热中扩散,蔓延,很快又随着风衰弱消散了。
“刚刚那阵风的走势有些奇怪。”富冈说道。
“嗯……”
杏寿郎望着那些叶片,没有多说,神情却有些若有所思。
富冈瞥了他一眼。
阁楼上,佐江站在晾晒着被褥的栏杆前,右手握刀横在身前,左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刀始解后由浅及深,从刀尖到刀镡变成了半透明的紫色,在光下折射着像水晶又像冰棱般微微的光芒。那双被称为浮世绘蓝的眼睛里此时淬着淡淡的紫色,不过那点紫意正在渐渐消退。
『没有哦。』朔风在凉风止息的瞬间说道,『喜之助在后山蹭树皮挠痒,医生已经走到了山下,那群系彩带的女孩子在与他问好。』
『矢雾山没有鬼。』
“真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佐江说着,横握的刀轻轻一甩,透明的刀身恢复成冶铁的模样。
『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跟客房那两位客人转告这个消息呢?』朔风用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说道,『他们对刚刚的风很感兴趣哦。』
“锵”的一声,佐江把刀送回了鞘中,同时毫不犹豫地回答:“如实说。”
至于他们信不信,怀不怀疑,就是另一码事了。
说罢,她便转过身,脚步平稳地走下楼梯。
绕过楼梯的拐角,佐江脚步猛地一停。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静静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但这人既不是客房里的客人,也不是山下的村民,而向来灵敏的朔风并没有给出预警。
那人原本是背对着楼梯口,听到佐江下楼的声息才慢慢转过身,戴着狐狸面具的脸庞对上佐江异样的目光。他显然没想到佐江会看到自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站了好久。
气氛一度凝固。
看身形,这个凭空出现的家伙还是个个头尚在发育期的少年,在廊下的阴影中,他的身形有些虚幻,而且还在渐渐变得淡薄。
佐江盯了他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你是——”
少年抬手的动作打断了佐江的话。佐江看到他转开了脸,将同样虚幻的手搁在庑廊栏杆的衣服上。
片刻后,他收回手,重新看向佐江,在面具上可以当做是嘴的位置竖了竖食指。
……他是要我不要出声,并对此事保持沉默吗?佐江猜测着,没多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也点了点头。
『他在笑吗?』
朔风用了不确定的语气。
佐江没有回答,默默看着这位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身形越来越虚幻,越来越稀薄,最后完全消散在空气里。她这才上前拿起了那件左右拼接的外套,往两边稍稍一展,上面原本的破口和血迹都不见了。
『是谁是谁?』她的刀还在好奇地问着,『矢雾山上没有我不认识的魂魄。』
佐江终于开口,却不是在回答朔风的问题:“……一样的。”
『嗯?』
“他衣服上的图案……”佐江看着手中拼接外套上黄绿交杂的那一侧,“是一样的。”
说完,她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了客房的方向。
生了生了,又是六千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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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