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您讲了一个好故事呢。”】
夜色渐深,而哭声仍未响起。
这是件好事。
但夜深人静时听到肚子因为好几天没吃饱饭而咕咕叫个不停,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两个饭团眨眼间下肚,吃了点东西之后的杏寿郎反而越发觉得饿了。他眼巴巴地看着佐江,希望下一秒她就能从兜里再掏两个饭团出来。
佐江:“……真的没有了。”
青田太太是实在人,饭团捏得又大又实,佐江当时一个没吃完就有饱腹感了。她知道杏寿郎饭量大,这才特意留了两个,没想到两个也根本不够。
她看了看村中还有光的处所,又抬头眺望了一眼矢雾山。因为河岸距离稍远,夜色也更深沉,这会儿连矢雾山的轮廓都看不清了。回山上再给他做饭,未免有些舍近求远。佐江想了想,站起来对杏寿郎说:“跟我来。”
说着,她再次把手递给杏寿郎。
这次杏寿郎没拒绝,伸出左手搭着她的手站起来,站稳后自然地松开,只是目光忍不住看过去一眼。曾经在雪地边需要他用两只手去捂热的手,如今已经没有他的手宽大了。
女孩子的手都是这样软软的吗?他情不自禁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佐江并未察觉,侧身看着杏寿郎。在桥上休息了一会儿,还有了两个饭团垫肚子,他再走路时气力恢复了不少。
佐江见他迈出的步伐很稳,完全不需要她多事地去扶,于是便执灯走在前面。她的发色灰蒙蒙的,衣服也以灰色调为主,走在前面用灯照亮黑暗与前路时迈步不大,速度不快,仿佛脚不沾地,一路飘过去了似的。从后面看,竟有几分像是一团单薄褪色的游魂。
虚幻又飘忽,缺少真实感。
杏寿郎忍不住走近几分,与她挨得紧些,让灯笼里的光同时落在他与她身上。
佐江带着杏寿郎去了青田太太家,除了是想少走几步路,赶紧填饱这小子的肚子,她还想等隔壁重金请来的医生给老人家看完病,再让他来给杏寿郎检查一下伤势。
青田家只有青田太太的小儿子智也在家,守着院子的篝火,玩得不亦乐乎。
院墙被篝火的火光映照得红彤彤的。这是傍晚的时候青田太太为了帮隔壁烧水,特意生起来的,早该熄灭了才对,竟然一直烧到了夜里。
智也蹲在那儿,手边的地上至少有五六根已经烧得发黑的细木杆。佐江走近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根比较长的木杆去篝火里拨弄。火舌舔上细细的杆身,只消片刻就将它烧着,很快它也变短变黑,变得跟地上的同伴一样了。
佐江悄默声地靠过去,站在智也背后说:“偷偷玩火,被发现了可是要挨打的。”
智也冷不丁被佐江吓了一跳,差点把细木杆丢进火里。他扭头看见是谁,顿时嘻嘻笑起来:“是佐江姐姐呀。”
“……”
走在佐江后面的杏寿郎脚步一停,站在佐江身后,忍不住好奇地探头探脑,想看看是谁说出的这个语气甜甜的“佐江姐姐”,结果看到了一个跟他弟弟千寿郎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再看佐江,她竟然对着这孩子毫不文雅地翻了白眼。
这孩子是山下人里,唯一一个在被佐江纠正“我不姓矢雾”后,立刻改口喊“姐姐”的人。可能是因为天真单纯,他不像其他大部分人那样对佐江太过尊敬以至于有些畏惧,反而时常嬉皮笑脸地跟佐江说俏皮话。
佐江最不擅长对付这类天真烂漫的孩子了,丢了个白眼后问他:“你母亲和哥哥呢?还在隔壁吗?”
“嗯!母亲不是在陪久美姐姐嘛,她担心会缺个能干重活的,刚刚回来把哥哥也叫走了。”智也老老实实回答着,机灵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杏寿郎。杏寿郎便善意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智也年纪小不明白什么是“干重活”,但佐江一听就懂。
他口中的“久美姐姐”就是青田太太找来的帮佐江打扫庭院的人,突发重病的是她婆婆。她全名津石久美,虽然被嘴甜的智也喊姐姐,但已出嫁多年,今年都二十七岁了,丈夫在年初就去世了,如今婆婆又生了重病,家里再没什么强有力的角色。
青田太太是在担心她婆婆去世后,没人能帮忙整理后事吧。
佐江正想着,听到旁边智也大声质问杏寿郎:“你是谁?”
杏寿郎看了佐江一眼,没有提起猎鬼人的身份,只如实地报了自己的名字。
智也听到“炼狱”这个姓氏时就立刻瞪圆了眼睛,还伸出手指:“啊!你就是那个住在城里的小子啊!我可讨厌你了!”
杏寿郎听着这个小不点老气横生、一点都不尊重的语气,想着跟他差不多大的弟弟,并未生气,而是饶有兴趣地问他:“你为什么讨厌我?”
“因为佐江姐姐只给你写信!”智也控诉道,“我也给她写信,但她嫌弃我字丑!”
“而且还满是错别字。”佐江无情补充,“我没时间批改功课。”
说罢,她无视被她气得跳脚的智也,转身走向隔壁院子,找青田太太讨饭去了。她往外走着,还能听到身后智也拉着杏寿郎大声地窃窃私语。
智也问道:“她不会嫌你字丑吗?”
杏寿郎:“我有在练字呢。”
智也又问:“你信里没有错别字吗?”
杏寿郎:“我一般都会打草稿的。”
“我也想给佐江姐姐写信!”
“那就用心去写吧!”
“写信当然是用手啊!”
“可是心意也是很重要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
竟然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了。
也不知道这两个烂漫性格的小子后来都聊了什么,等佐江跟青田太太说完话,得了对方许可,从医生那儿拿了些简单的伤药,准备回去用人家的厨具和菜品做饭时,智也都要激动地搂住杏寿郎喊“大哥”了。
杏寿郎竟然也学着智也的样子,盘腿坐在篝火前,童心未泯地抄起根小木杆玩起火来。
佐江快步走过去,就见智也抱着膝盖,小声说着:“……津石婆婆会死吗?”
杏寿郎微微侧头看向他,见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整个人团成了一个小豆芽。他不过才十岁,只模模糊糊了解死亡的概念,却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问话时望着篝火的眼睛澄澈干净,语气里既有好奇也有担心。
“她从年初搬来的时候就在生病,久美姐姐照顾得那么好,她还是生病。可她最喜欢我去她院子玩了。她还教我怎么分辨小鸟的种类。”智也嘟囔着,手指掰扯着小木杆,“我跟母亲说我也想跟去,可他们不许我去,说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用祈祷的语气说,“津石婆婆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不然以后母亲生气了要打我,就没人拉架爱护我了……”
“……”
默默听着这充满稚气的祈祷,杏寿郎摸摸智也的小脑袋,回过头来,无声笑着看向佐江。火光照在他的侧脸,连看过来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他该很喜欢听到别人像这样同他聊天吧,毕竟他也时常在来信里像这样给她讲故事。可惜她就是学不会。
佐江情不自禁避开目光,喊了智也去厨房,找到了青田太太说的用竹签串好,撒盐腌制没多久的鱼,然后带回篝火旁就地烧烤。
智也刚刚有些小忧郁的情绪一扫而空,自告奋勇说要按照他哥教给他的方法烤鱼,佐江就放手让他去做,还拆了药包要杏寿郎坐近些。
他乖乖照做了。
佐江就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发现这次的伤势较上次要严重一些,但大多数伤口早就结痂,甚至开始愈合了,处理起来并不麻烦。不过她依然有些笨手笨脚这一点,让佐江一阵烦躁。她很讨厌这种想要做好一件事,却总达不到预期的感觉。
她的刀安抚了一句:『以后你就有经验啦。』
……话是这么说,就是听着有些不盼别人好啊。虽然知道杏寿郎听不见朔风的话,佐江还是心虚地瞥了他一眼。
杏寿郎正给自己挽袖子,目光自然垂落在手臂上,似乎注意力也在上面。佐江却听到他突然开口说:“您真的只给我写信吗?”
“……嗯。”应了一声,佐江忍不住补充解释,“谁叫你的字不丑,又没有错别字。”
支着耳朵偷听的智也感觉又被冒犯到了,气呼呼地用小木杆狠戳木炭。
杏寿郎抬起眼来,火光在他金红的眼中流光般闪过:“打动您,让您写与我回信的,就是这个原因吗?”
“……”
佐江却垂下眼眸,不做回答。
朔风唯恐天下不乱地追问着:『是吗?就是这个原因吗?』
佐江:“……明知故问。”
『嘻。』
也不知道杏寿郎听明白多少,只见他听到佐江那句“明知故问”之后,高高兴兴地朝她笑了笑,便不再往下说,而是主动换了别的话题:“这次我就不急着走啦,我可以在矢雾宅多住几天吗?”
说着,他握了握搁在腿边的刀,“至少,我想等我的刀送过来。”
作为矢雾山藤花之家的现任家主,佐江当然不会拒绝猎鬼人提出的请求,更何况提出请求的还是前任家主的亲戚,而她明面上正是前任家主的养女。佐江点头答应了:“今天晚上这顿你就凑合着吃吧。等你拿到属于你的刀的那天,再给你庆祝一下。”
杏寿郎听得眼睛一亮:“我可以现在就点餐吗?我超想吃——”
佐江不等他说完就一票否决了:“不可以。”
杏寿郎睁大眼睛:“我还没说完想要吃什么呢!”
“这个季节矢雾山没有松茸。”佐江毫不留情道,“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正好这会儿火上挨烤的鱼快熟了,院子里飘开一阵阵烧烤香。佐江就从智也手边挑了个烤得差不多的,塞给杏寿郎:“吃吧。”
不知究竟是青田太太腌制的手艺好,还是智也跟他哥学到的烤鱼手艺好,总之鱼到嘴边闻着越发得诱人,一直饿着的杏寿郎更是顾不得跟佐江力争下去了。
早就想要插话的智也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不饿,烤鱼再香也打动不了他,挪屁股过来紧挨佐江坐着,非闹着要跟她聊天。
佐江斜他一眼:“这么晚了,你不赶紧去睡觉,是要等你母亲回来训斥你吗?”
智也缩缩头,还不肯放弃:“跟佐江姐姐聊会儿天,我困了就会乖乖去睡觉了。”
佐江:“……你想聊什么?”
听出佐江语气松动,智也赶忙抓住机会:“我也要给你写信!”
“驳回。”
智也想抱怨又怕佐江不跟他说话了,只能在旁边一阵龇牙咧嘴。
佐江还没给杏寿郎处理完伤,再转向他,杏寿郎正用右手抓着竹签吃得开开心心,掌心暴露在火光中,佐江一眼瞥见了,就把那只手抓过来摊开,给他涂上消水泡的药,却还跟智也说着话:“还有别的想聊吗?不聊就去睡觉吧。”
“要不,佐江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吧!”智也又把自己团成个小豆芽,盯着佐江的眼睛眨个不停,“说不定我听着听着就能睡着呢。”
但佐江回答说:“我不会讲故事。”
她倒是非自愿地听别人讲过很多故事,也试过给别人复述其中的一些,但无论是何种类型的故事,经她口中说出来,全都平扁枯燥,没什么意思了。她因此被队长吐槽为“趣味性故事毁灭者”,说她也就适合诵读上头下达的公告,讲讲冷笑话了。
胡说。佐江自己愤愤不平,她根本连冷笑话都不会讲。
想到这儿,佐江眼皮一抬,发现不光是智也,就连杏寿郎也期待地看着她,等她讲故事。
佐江:“……”
她暗中思索了片刻,想到一个自己记得最清楚也最简短的故事,但起初是谁讲给她听的,佐江却不记得了:“你听说过雪孩子的故事吗?”
“没有。”智也跟杏寿郎异口同声地回答。
佐江先是瞪了杏寿郎一眼,这才开口讲道:“很久很久以前……”
杏寿郎听到智也很小声的吐槽:“‘很久很久以前’可真是个神奇的时代。”
佐江显然是听到了:“再说废话我就不讲了。”
智也赶紧给自己的嘴巴做了个缝上的动作。
“……很久很久以前,在北方的一个大雪天,一群孩子在院中堆起了雪人。这个雪人竟然会说话,孩子们喊好冷呀好冷呀,它也跟着喊好冷呀好冷呀。他们一起玩耍了一上午,然后孩子们回到屋里升起炉火,吃了饱饭,美美地睡午觉。而雪人隔着窗向往地望着炉中的火舌,最后忍不住走进屋里,一步一步走向了炉火……”
“然后呢?”
智也很给面子地往下问。
“然后它还没有碰到火,便已经融化成水,落在地毯上,在孩子们睡醒之前,就被炉火烤干了。”佐江托起腮,转头看向篝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智也等了一会儿,佐江却始终望着篝火不出声,他这才意识到佐江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不由得失望道:“这么短?”
“嗯,”佐江敷衍应道,“没必要很长。”
她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是谁讲给她听的了,是与队长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因为队长总爱大半夜跟他坐在屋顶上喝酒,佐江十分怀疑他俩有一腿。
那家伙总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整天顶着一对黑眼圈,相比于与人交际,更热爱搞科研。佐江起先还以为他跟她一样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结果他升职那天一帮别队的队长副队长跑来给他庆贺,佐江才意识到,不受欢迎的可能是只有她自己。
这个故事就是他升职那天大半夜,佐江被队长强行拖去参加屋顶酒会时,他托着小酒盅讲给她听的。
佐江记得末了他还笑眯眯地问了她一句话:“小佐江,那你是雪人,还是富士山?”
……佐江至今不懂他在说啥,只能认为他是说醉话。
智也不满意地嘟囔了一会儿,又往火里丢了几块新柴。
杏寿郎便顺手帮他堆柴,因为久久听不到佐江的声音,下意识去看她。
她正托着腮,望着篝火出神。
新柴很快燃着了,火越烧越旺,橙红火光映在佐江小姐的脸上,白日里略显苍白的脸浮起了淡淡红晕,有虚幻的温暖,让她有些像是隔窗望火的雪人。
而她垂着眼眸,火舌在她眼底升起、燃烧,她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凝视着,凝视着,然后慢慢向火焰伸出手……
条件反射般,杏寿郎抓住了她的手。他莫名一阵紧张。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佐江小姐碰到火会像雪人一样融化。
“怎么了?你也嫌这个故事短?”佐江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你手上全是药,好黏。”
但他没有回应。
佐江耐心地解释:“我只是要拨弄一下柴火。”
“……”
杏寿郎松开了手,用袖子把蹭到她手背上的伤药都擦了去,温和笑着告诉她,“我不觉得这个故事短。您讲了一个好故事呢。”
“……是吗?”佐江侧开了脸,“或许只有会你这么觉得吧。”
大家好像已经猜到佐江的队长是谁了呢_(:3」∠)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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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