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将烧好的热汤抬进了房间,乐坤仪连水温也不试,一下跳了进去。
浴桶很大,水也很烫,衣服上的血迹缓缓地融入到热水中,散发出一股沉朽的甜腥味。血水没顶,遮蔽了所有的感官,乐坤仪却感到分外的熟悉与安心,就像在东海底下渡过的漫长的年月。
欧阳少恭坐在百里屠苏旁边,凝神注视着他。他把玩着弑月玄帝的内丹,内心忽然涌起了一种兴奋,好像百里屠苏热乎乎的便当就放在自己手上。
但我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欧阳少恭收起内丹,专心为百里屠苏诊治。他用两指按着百里屠苏的脉,一种隐秘而又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不觉渐渐加重力道。
百里屠苏气息愈渐微弱,过多的失血使他的意识开始游离,进入无边的幻境。
但他很难丧失生命。浓重的煞气渗入血脉,替他维持着基本的生机。染了血色的煞气渐渐侵蚀着百里屠苏的脑识,甚至透体而出。
欧阳少恭一惊,瞬间将手缩回。
他伸手凝住一缕,黑沉煞气如同墨线一般绕在指尖,摇摇欲坠。乐坤仪多年的不辞辛劳终究有了成果,流转过她体内的煞气失去了原有的狂暴,变得温和而粘稠,犹如跗骨之蛆,与百里屠苏的性命紧密相连。
细嗅之下,能够闻到百里屠苏血的味道。
只希望属于我的半魂,莫要如此难以清理啊……
此时,乐坤仪裹着被子敲了他的门。
欧阳少恭道:“进。”
“你为什么笑得如此难看?”乐坤仪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吸了吸鼻子,“这是被煞气烧坏脑子了?”
“真心之笑为何会造人厌烦?”
“那是因为真的很难看,”乐坤仪将铜镜甩到他手上,“你的嘴角都是歪的,一抽一抽像是惹了瘟的鸡。”
欧阳少恭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自我欣赏道:“那又怎样?我很爽啊。”
乐坤仪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你别忘了,百里屠苏的运气好得很,吃到嘴里的便当都会吐出来。”
欧阳少恭将镜子丢回去:“那我会再塞回到他胃里,一点都不会剩下。”
乐坤仪低啐了一口:“你不嫌恶心。”
“他衣服都是我给换的,澡也是我给洗的,”欧阳少恭握着笔,龙飞凤舞地给百里屠苏开方子,“我勤劳,我骄傲。”
“行吧,你自个儿骄傲去,我下楼跨个火盆。”
欧阳少恭将笔一搁:“你还真跨?”
“啊不然呢?最近运气是真的差,”乐坤仪道,“不走一波玄学,我在紫胤老头面前怵的慌。”
欧阳少恭显然很认同这一点。他拧起了眉毛,在药方上多加了几笔。
乐坤仪心生好奇,将头伸过去偷看,立时被他的鬼画符吓了回去。可能医生们开药的时候,不加一个写字潦草Buff,是无法借天地灵气入药草之中的。
欧阳少恭仍在纠结着用药,笔尖起起落落,将宣纸画得一片狼藉。
“再添一钱黄连?”欧阳少恭向乐坤仪征求意见。
“……他会吐的,还会拉肚子,”乐坤仪将幸灾乐祸掩藏在强作悲苦的面容之下,“如果你不介意半刻就给他洗一次澡——”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欧阳少恭做了决定,气势落笔,“放个半两红花!”
“你还真是狠心,让这个小可怜耗血伤气,不得安宁,”乐坤仪擦干了自己的头发,与欧阳少恭挥手告别,“再见了。”
“祝你平安~”欧阳少恭热情地挥手,开心得整个脸都有变形的趋势。
乐坤仪头一扭,夺门而出。
一想到要与紫胤和那老皇帝不间断地打上几个时辰的机锋,乐坤仪的头就开始疼。她宁愿干了半斤黄连水,也不愿意和两个老头喝那没有料的干茶。
正痛苦间,欧阳少恭扬声对乐坤仪道:“别忘了换身衣服,这大棉被本来就不好看,你披着越显得它丑。”
乐坤仪脚步一滞,差点绊在门槛上。
“要不你去?”
“我不去,”欧阳少恭皱着眉头誊写药方,“我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被紫胤气上一气,生怕会中风。”
“而且我很贵的,要是伤着哪儿了,天墉城那群穷人赔不起。”
乐坤仪翻了个白眼:“你最近还真是狂态尽显,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你可以省下这些废话,直接说在下是个戏精,”欧阳少恭双手托腮,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我不会生气的。”
乐坤仪将大花被子一甩,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缓缓沉下面孔。他本能地觉得乐坤仪做好了两手准备,可他只有一条路好活。
他复又坐下,望着百里屠苏出神:“你说说看,是我多想,还是她本就不可信任?”
百里屠苏平静地躺着,没有回答。
欧阳少恭净手焚香,为自己低奏一曲。
等到乐坤仪披金戴银地到达麟德殿时,宴会上的酒菜已经换过了一回。
秦筝慷慨,齐瑟和柔。丝竹声绵绵传来,引着熏人的香风,将面上酒意散得更开了些。
庭中美人歌舞不停,博得宾客掌声无数。本是良辰佳景,紫胤真人却难得地神情委顿,执杯不饮。
“贫道来迟,陛下莫怪。”乐坤仪穿过轻纱帐幔,对眯着眼的老皇帝拜了三拜。
“真人事务繁忙,能赏光前来便已很好了,”他对身旁侍监摆摆手,“赐坐吧。”
那宦官赶忙地应了,在紫胤旁边给她加了个座位。
“扶玉真人还是同从前一般的年轻。”
“大人谬赞,大人谬赞,”乐坤仪打了个哈哈,从袖筒里掏出一瓶珍珠粉交与他,“还是从前的味道,有空尝尝吧。”
紫胤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收回了。乐坤仪有意想与他通个气,奈何紫胤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生无可恋但又不想去死的样子,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宛如一条被风干了的,硬邦邦的咸鱼。
乐坤仪矫揉造作地与老皇帝商业互吹了一阵,才有空与紫胤真人说一会儿话。
“皇城的待遇如何?”乐坤仪状似闲聊,却语带试探,“观你气色不佳,可是水土不服,脾胃失调?”
“好友说笑了,紫胤很好,劳烦挂怀。”紫胤眉目清和依旧,神情漠然。
乐坤仪心中发虚,表面仍是稳如泰山,观舞饮乐。
酒过三巡,宾客尽散,唯留下三两人,端着酒盏不紧不慢地啜饮。似是不胜酒力,乐坤仪支手伏案,面色微醺,道袍翻卷,尤为不觉。紫胤侧身转去,想为她正一正衣冠,不料眼目所及,手臂关节处有三道见骨爪痕,刺眼非常。
“好友既是有伤,就莫要饮酒。”
乐坤仪挥手道:“一点小伤,无妨。”
紫胤想要再劝,乐坤仪却是抱着酒壶痛饮了一阵,然后往桌子上一倒,人事不省了。
老皇帝也是喝得失去理智,颠颠倒到地说着胡话,不外乎是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人为了竞争紫胤真人的侍女职位大打出手,也有些山野道人借着紫胤扶玉的东风大肆揽财的,还有佛门高僧表示不服的等等,而乐坤仪嘟囔着回话,两个醉酒的人一来一往,居然也能聊上半个时辰。
直到后宫的娘娘们来请了几回,老皇帝才决定结束这场宴会。
临了,他终于将话题安在了京城的治安问题上。据他描述,最近有无数胆大贼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藐视皇权罪不可赦。并且这些贼人有后台有同党,似乎还开办了一个培训机构,专职教导新手小白如何提高业务熟练度。
自己派遣了一波又一波官员深入调查,花式钓鱼,得到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多说是妖邪所致。
任老皇帝是如何的口沫横飞痛心疾首,紫胤真人自岿然不动,只是面上渐趋无奈。明是**,何来天灾?看黄帝此举,莫非是要强逼自己出世?
紫胤抬头,与珠帘中的君主照眼一瞬,竟感突然心头压迫。
“皇城遭乱,朕心实恐……若是紫胤真人能暂留此处,实乃大善。”
善善善!善你个头!紫胤心里的疑云重得能够压垮天墉城剑阁的顶梁柱,连看着醉得叽叽歪歪直往桌子下面倒的乐坤仪都一脸心机不像好人。
但他只能憋着气应了。*废佛尊教,天墉虽是受益,但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老皇帝目的性也是很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立刻拔X无情地扔杯走人,连用来牵线的乐坤仪都不管。
“好友?”
“我、我没钱!”乐坤仪惊恐得连连摆手,哧溜一下钻到了桌子下。这个鬼地方就剩下紫胤这个鬼灵精的老头和可怜的自己,也太刺激了吧!
他想干什么?是询问百里屠苏近况还是天墉城的发展路线?
或许是早怀疑我有心将他牵制在此,兴师问罪来了?
乐坤仪越想越怕,酒意随着汗水尽散,被风一吹,一阵一阵地发寒。
紫胤真人也怀疑乐坤仪在此中充当之角色,但忆起乐坤仪臂上伤创,还是好声好气地道:“好友伤势严重,还是……”
乐坤仪扒着桌子不放:“我伤势要是不严重,你的宝贝徒弟就死了!”
“当真?!”
乐坤仪将腿蹬了几下,仰面躺倒:“还不是你的大徒弟抓人……惹了铁柱观的狼妖……这群小兔崽子搞不定,只有我这个老的舍生忘死……”
“还好我充值的外挂给力,不然我和你的徒弟们就在狼妖肚子里团圆了……”
乐坤仪说着说着难过起来,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成仙的福没享几天,全给小辈们收拾烂摊子去了!”
紫胤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弯下|身子去拽乐坤仪起来,没料到被她哭到伤心处,扯了紫胤裤子上的一块布就去擦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这下他只能将脸搁在桌子上,弓着腰听她饱含着酒精的碎碎念。
“你说我容不容易!”
“不、不容易……”
“我还差点被刺史抓到牢里去……”乐坤仪狠狠地打了一个哭嗝,放开了紫胤黏糊糊的裤脚,“他们居然怀疑我刚刚留学回来的儿子杀、杀了个女人……”
紫胤对厉玄有些印象:“出去学画的那个?”
“我就那么一个儿子!”乐坤仪将桌子敲得山响,“他要是真的动手了我能让别人发现吗!”
紫胤抓住乐坤仪的领子,将她往外拖:“好友此话有理,此话有理。”
“那你说!为什么这老皇帝叫我来商讨什么调查事件!他是不是小时候吃砒霜吃坏了脑子?!”
“好友切莫如此激进,小心隔墙有耳,”紫胤道,“好友适才所言倒是说到了几分关窍,我怀疑此举是有意针对天墉城……”
“管他的,我要先睡一觉!”
*发生于唐武宗时期,“会昌废佛”最为著名。
清明安康……想发便当的心哪……就如同思|春的少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人生险海浮槎少(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