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切莉以后,埃里克回到了燃烧的剧厅,找到昏迷不醒的维克多,把他扔到马背上,带回了加尼叶歌剧院。
他曾为波斯的国王建造过一个酷刑室,那是一个镶满镜子的六角形房间,当镜子随着轴承转动时,房间会像万花筒一样产生千变万化①。仅仅如此,还不足以称为“酷刑室”,真正令它残酷的是,中央那棵冰冷而坚固的铁树。当天花板亮起,电动升温装置运转,所有镜面都会散发出滚烫的热气,整个房间会瞬间化为一座没有尽头的、焦金流石的钢铁森林。
埃里克在加尼叶歌剧院的地下迷宫,也建造了一个这样的酷刑室。
他将维克多扔了进去,然后,坐在酷刑室的屋顶,一边喝杜松子酒,一边等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维克多就醒了,被热醒的。
周围实在太热了,比燃烧的剧厅还要热。他睁开双眼,咳嗽两声,吐出一滩焦黑的口水,有些艰难地张望四周。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看见了无数个面色苍白的自己,但很快,那些惨白的人影就消失了。一座荒凉的白色沙漠浮现在他眼前,阳光亮晃晃地刺灼着他的眼睛,远处有一片小小的、生机勃勃的绿洲。
这是……什么地方?
他在哪里……
他晕倒之前,不是在剧院里放了一把火吗?为什么一觉醒来,会躺在沙漠里?
维克多晃了晃头,跌跌撞撞地撑起身,蹒跚着向前走。幸好,那片绿洲只是看上去远,实际上两步路就到了。就在他迫切地想在树荫下歇口气时,一堵透明的墙挡在了他的面前——是的,透明的墙。
“见鬼……”维克多咒骂了一声,“真是活见鬼了。”
他咽了口唾液,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进。这一回畅通无阻,但就在他快要踏进那片舒适、清凉的绿荫时,又一堵墙挡在了他的面前。他有些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换了个方向,然而还是有墙,哪里都是墙!
他害怕了,又口渴又恐惧,颤抖着摸索那堵墙,想找到墙与墙之间的分界线,或测量出它的高度,直接翻过去。但这些墙严丝合缝,根本没有缝隙,也摸不到尽头。他感到绝望,不停地舔嘴唇,干裂的嘴皮上全是铁锈味的血。
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他根本感受不到时间在流逝,只能感受到热,闷热,炎热,灼热……嘴唇早已干燥得爆裂,身上每一寸皮肤也在爆裂。他瘫倒在滚热的沙子上,一动不动地望向天空,傻子似的张着嘴,祈祷雨水从天而降。
下一秒,大颗大颗的雨水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急忙爬了起来,两眼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狗似的去舔那些水珠,完全没没察觉到舔的是镜子而不是沙子。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气温在下降,沙漠逐渐变成了绿洲,雨水越来越多,汇成了一条晶莹清凉的小河。河水治愈了他身上的晒伤,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水,简直想永远待在里面。
几分钟后,他喝够了水,想要上岸,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游不回岸边,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流越来越宽,化为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
荒谬,真是荒谬……他竟然从沙漠的绿洲掉进了海里,但事实就这样发生了。他不由感到惊恐。
他的体力早已在沙漠中耗尽,手脚撕裂般疼痛,完全无力应付汹涌澎湃的海水。冰冷的潮汐吞没了他的口鼻,冻僵了他的四肢,他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扑腾着,呼喊着,怒吼着,抽泣着。没人听见他的声音。他独自待在这片流动的地狱里。
为什么……为什么地狱里只有他?
切莉呢?
为什么切莉没有跟他一起下地狱……
他刚愤恨地喊出这句话,大海就消失了,整个人“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然而,当他低头望去时,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地面,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里面有无数个惊慌失措的他。他猛地抬起头,上面也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也有无数个惊慌失措的他。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究竟在哪里……地狱,还是人间?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四面八方的镜像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堵沉闷的石墙。他第一次觉得狭小的空间如此安全。潮湿的白雾喷涌而来,覆盖了地面的景象,一个高大的身影在蜿蜒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经历了那么多诡异的事情,再次见到同类,简直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惊喜。他立刻爬了过去,虚弱地抱住那个人的脚:“……这里……这里是哪里?是地狱吗……你也是被困在地狱里的人?”
白雾遮住了那个人的上半身,维克多只能看见他修长笔直的腿和冷硬锃亮的鞋。
他似乎对上了维克多的眼神,半蹲下来,从黑色长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两只皮手套,抖了两下,戴在了手上:“这里是酷刑室。被困在这里的人,只有你。”
“什么意思……”维克多拼命撑起身,“这里不是地狱……也就是说,我还活着?”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么说,沙漠,大海……那些镜子,都是假的,全是你弄出来吓唬我的……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埃里克。”那个人淡淡地说道,“沙子和海的确都是假的,但不是为了吓唬你,而是为了折磨你。”
维克多不安极了,埃里克的语气太平和了,平和得几近超然,似乎在他的眼里,折磨一个大活人就像喝水一样寻常,完全不需要用特殊的语气说出来。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叫埃里克的人。”维克多越说越害怕。他之前想跟切莉同归于尽,是因为切莉的言行激怒了他,极端恼恨之下才做出了那样极端的选择。
现在,他还活着,并且经历了两次可怕的濒死,相较于冷冰冰的死亡,当然更想要活着。
他抱住埃里克的腿,挤出一个亲切的假笑:“不要杀我,不要折磨我……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只求你饶我一命,不要杀我……”
“很可惜,”埃里克说,“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维克多哭了,“你告诉我,只要我有,我都给你……只求你放过我……”
他哭得面庞涨红,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上一回如此难堪地哭泣,还是在刚出生的时候。他真的想活着。但不管他如何哀求,如何痛哭流涕,埃里克都神色漠然,不为所动。
维克多只能粗喘着气,换了个说法:“你要折磨我,要杀我,总得告诉我个理由吧……我究竟怎么惹你了?”
理由?
埃里克闭上眼睛,攥紧腰间的绳索。当他找到切莉,看见她浑身湿透地倒在火海里,锁骨上还有这渣滓留下的吻痕,就想亲手绞断这渣滓的脖子了。
他说:“你羞辱了我的情人。”
维克多反应过来:“你是说……切莉?该死,该死!”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你弄错了,我根本没有羞辱她!她是一个婊.子,给钱就能上的那种!我大发慈悲想给她稳定的生活,是她死活不肯答应我——”
话音未落,他的双脚倏地被绳索套住,整个人像被开膛破肚的牲畜一样,倒挂在了酷刑室中央的铁树上。
埃里克俯下身,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脸颊,冷冷地说:“维克多·乔斯,对么。你今年二十三岁,毕业于图卢兹美术学院,父亲是乔治·乔斯,母亲是伊丽莎白·乔斯。我能折磨你,就能折磨你的家人。如果不想牵连其他人,嘴最好放干净点儿。”
听到这里,维克多彻底被恐惧覆没了。
埃里克与其说是一个人,他的同类,不如说是一个邪恶的神明。他能洞悉他的灵魂,变幻出炎热的沙漠与寒冷的大海,还能变出绳索,把他吊在树上……对了,树,这屋子本来是没有树的,他还变出了树!
这下,维克多真的怕了,慌了,汗流浃背,两条腿也流出了黄色的腥臊液体,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哀求道:“我错了,我错了……我没想到她已经有新情人了,是我下贱,我不该去骚扰她……求你,求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去给她下跪道歉,找我爸妈要一笔钱,离开巴黎,去英国,去意大利,保证不再回巴黎……求你,饶我一命。”
埃里克却不置可否:“她说,你吻过她。”
“没有,她记错了,我当时只是想给她画幅画……”维克多急忙反驳,但见埃里克的神色毫无波澜,就知道这说辞多么苍白无力,他只能捂着脸,像懦夫一样哭了起来,“是,我吻过她……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剁了这张吻过她的嘴……我知道错了,求你别杀我……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杀我……”
“我做什么都可以?”埃里克反问。
“什么都可以!”维克多立刻点头,露出一副忠诚的蠢相。让他松一口气的是,埃里克同意了这个说法。经历了暴晒与溺水,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想死了,只要能捡回一条命,哪怕埃里克想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法郎,他也会想方设法给他弄来,只要他能活着——
谁知,埃里克并没有开口要钱,而是手腕一转,变出了一把匕首。
“我不杀你,你比较走运,刚好在我决定不再杀人的时候撞到了我。就按你说的办吧,”他转了转匕首,轻描淡写地说,“你把你自己的嘴唇割下来,我放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维克多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你想让我把自己的嘴唇割下来?不、不……别开玩笑了,那样我会活活疼死的……不、不要这样对我,”他浑身抖动,显然已恐惧到极致,却还是露出亲切讨好的笑容,“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你其实只想要钱,大把大把的钱,怕我不答应,才开这种玩笑吓唬我的,对不对?我给你钱,我让我爸爸把所有钱都给你……不要割我的嘴唇……”
“我说了,我不缺钱,”埃里克平静地说,“我只要你的嘴唇。自己割,还是我来?”
维克多仍以为埃里克在开玩笑。
他疯狂地摇头,挣扎着,颤抖着,像一条滑稽笨拙的虫。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悔找人.绑架切莉,后悔亲吻她,后悔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想跟她同归于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活着。他拼命地吞咽口水,露出一个抽搐的假笑,发出一种类似于孩童嚎哭的声音:“求你了,朋友……真的,求你了!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你喜欢切莉那样的女孩是吧?我还认识很多像她那样的女孩,甚至可以给你找个雏儿……这年头,雏儿可是稀罕物。”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越说越意识到,他的生活,他的人生本可以无比美好,但现在都没了,都毁了——他当时为什么要去绑架切莉?
面对维克多撕心裂肺的哭声,埃里克毫无所动。
他不是一个同情心丰富的人,漠视一切悲惨遭遇,因为在他遭遇悲惨时,从来没有人同情过他。
见维克多哭晕了过去,埃里克松开他身上的绳索,拽着他的头发,走到地下河边,把他的脑袋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接着,手起刀落,利落地割下了他的嘴唇。可怜的维克多刚刚醒转,又惨叫着晕了过去。
他如同一个手法老练的医生,随手丢掉了那两片血淋淋的嘴唇,单手撬开一瓶白兰地,淋在了维克多的伤口,以作消毒,然后扯下一截绷带,缠绕在维克多的脸上,用力一勒,止住了潺潺的鲜血。
做完这一切,他把维克多扔在了马背上——这匹马儿是从剧院的马厩里偷来的,只要解开缰绳,就会自己跑回去。
见维克多和马儿消失在地下迷宫里,埃里克在地下河的旁边坐下,拿起那瓶白兰地,一饮而尽。
他是一个冷漠、狠毒、毫无人性的疯子,除了爱情,什么也不能让他动容。他比维克多那种人可怕一百倍,假如切莉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还会待在他的身边,声音轻柔地叫他小狗吗?
不管她愿不愿意,他都不会放她离开,哪怕她会因此憎恨、厌恶和恐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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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为《歌剧魅影》[法]加斯通·勒鲁原著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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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