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兵的第二支箭,洞穿猎物的咽喉。
一只笨鸟,处理好,作为羹汤。
他依旧擦拭干净那支箭,放回他的箭囊,挨个数了数。
龙站在冰面上,听着冰层下鼓动的潮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的沉闷心跳,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冰层碎裂声,和更深的水底,鱼儿游动的响动。
龙有着非常好的感知。
比如她在距离弓兵这样远的地方,还是能听见他背负着的那张弓的弦声,还有止息的鸟啼。
弓兵注视着前路,也通过日落注视着时间。
于是龙走向他:“我并不需要休息,如果你需要,我们大可以日夜兼程。”
弓兵一愣,他本想隐瞒他的焦急,但龙显然更加聪明。他低下头,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想要早一点抵达王城。”
龙说:“那我们此刻应该出发。”
弓兵低下头:“不,我们更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这也是他在边境村庄安心等待的原因。
“我们要等人多起来,这样才会更加热闹,你会喜欢人类制作的节日糖果吗,我们可以沿途购买一些,马上要到星光节。”
龙歪歪头:“我喜欢。”
弓兵点头。
“可是。”他听见龙说。
龙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的目光落在前路上。
灰白。
前行的路是一片灰白。
雪、霜、余烬。
还有盘桓不去的雾。
弓兵背负着他的弓,他与龙对望。龙在雾气里,雪早停了,可她的发上衣上披满灰白色的覆盖物,不知是雪、是霜、还是焚烧后已冷却的余烬。
像是一层皲裂的壳,随着她的呼吸破碎落下。
那些雾也许不能称之为雾,那是森林和城市一同被烧毁后,余留下来的一些尘霾。漂浮在焦黑的土地与建筑物上,也许还有人类与生灵的遗骸,但已经太过冰冷地冻结在一起,无法分辨。世间的一切,仿佛只有那些灰白色的漂浮物还活着,还在移动,还有回应。
铺天盖地,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因为奔跑吸入更多的尘霾,弓兵也止不住地呛咳。
龙因此侧目。
她问:“为什么我们要来废墟?”
弓兵闭上眼睛:“因为我们去往王城,王城之下已全是焦土。”
她吐息着吹开迎面而来的飞灰,虽然无济于事。那些灰烬悬着飞扬在她的眼睛里,她策马变更了位置,开始走在他之前,想要稍稍挡开一点灰色。
于是弓兵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白。
终于他们到达了灰烬的边界,火也许只蔓延到这里。
万籁俱寂。
弓兵说:“曾经,我们的沿途是一个又一个的城市,春天时会开满鲜花,而现在这里空无一人。”
龙摇头:“但这里并非空无一物。”
龙回望,她的听觉先于一切感知到,死寂的荒林间,忽然传来一声寥远的鹿鸣。在她的背后,她的来路沿途,人群从雪泥中匍匐出来,踏过焦土,攥着手中草木的根茎,放进嘴里咀嚼。似乎有鸟扑簌簌飞上枝头,有人惊呼起来,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回应,一齐注视着小鸟的试飞。等到尘雾散去,霜雪融化,灰烬就会变成新的泥土,覆盖在大地上。
弓兵什么也听不见,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呼啸,还有小马打喷嚏的轻响。
可一切在龙的耳蜗里如此鲜活。
“鸟飞起来了。”
弓兵跟着她回头看去,可是人是如此短视的生物,他只看见了茫茫的一切。
龙摇摇头,等着他重新并肩。
龙说:“我带你去找到人。”
弓兵点亮烛火,递给龙,他们打马向前。
他们今日在城郊的旅店落脚。
说是旅店,其实只是尚未坍塌的一座倾斜的民居。
龙倚着窗,破旧的窗沿在她的手臂之下发出吱呀的哑声,她高举起她的烛火,才能看清窗外夜雾中的一切。而窗外,她目光所及处,断壁残垣。
他们沿途从未遇到任何一栋还算能遮风挡雨的人类建筑,到处都是烧毁的、坍塌的、粉碎的一切。
这座民居是这座城镇唯一还没完全倒塌的建筑,其实也摇摇欲坠。
租住给他们的那位镇民非常担忧,但她也无处可去,她也居住在这栋危楼之中。因此她只收了两份食物作为酬劳,并且平静地和他们约定生死无论。
弓兵和龙点了头。
姑娘低头忙碌着,也许是出于礼貌,她询问:“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我只是想要记下来往的每一个人……像是,一名历史学家,这曾是我的梦想。”
他们一愣,最后弓兵说:“我只是个过路人。”
龙想了想:“我……是旅者。”
历史不需要记述他们。
弓兵想,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旅人。
她从不问将去何方,只是好奇地注视着一切,比起所在之处,她似乎更在意时间。在他们打马前行时,她也只关心太阳的方向,关心树木的年龄,关心磕碎的石缝中,海螺的旋。
“曾经,这里是海洋。”她说,“那时,星星的连线,也会指向这里,指向它们吗?”
他说:“星星的连线是由生命去绘制的。”
他说:“我是说,这是文明的一部分,无论新旧。”
龙想了想:“就像蔷薇星云?”
弓兵点燃另一支,立在烛台上:“就像蔷薇星云。”
而废墟之上,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人们。龙在很遥远的地方就听见他们的声音。
“这也是文明的一部分吗?”
她看向几近毁灭的一切,一切都是废墟,人也是废墟,摇摇欲坠,却又仍然直挺挺地、突兀地立在焦土之上,像是平坦大地上尖锐的交错的牙,像是蔷薇毛绒绒的无用的刺:“他们的歌声像是哀鸣。”
弓兵在烛泪灼烫她之前拿走了她手中的光源,她渐渐看不清灰白色的、倒塌的建筑物。
弓兵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看着他倚在墙边的弓。
龙探头向下看去,在倾斜的墙体之下,她看见微弱的火光,还有不曾哭泣的,等待着食物烹饪完成的人们。他们围绕着的倒塌雕像,它的头颅,不知道被谁砍下,是被颓然呆坐的人民,还是无可反驳的暴政。
所以王城是更为巨大的一堆废墟,也是坍塌的吗,也是焚尽的吗,也有这样多的火光吗?
那么为什么要重建呢,既然永远有战争,永远有崩毁,为什么不干脆永远灰头土面,永远匍匐在火光前?
那为什么要毁坏呢,就让它摇摇欲坠,就让它浑然不觉,等着里面的人睡去,眼睁睁看着它倒塌。
可你非要敲醒,非要发芽,非要支撑起你的刺你的牙你的星芒。
她有些感兴趣了。
她催促着:“我们现在出发吧。”
弓兵犹豫了一下:“抱歉。”
龙点头:“好吧。”
她问:“所以,他们在等待一些什么呢?”
“他们也会跟我们一起去王城吗?”
弓兵停顿了一下:“曾经,我希望他们和我们一起出发。可是夜晚太危险了,没有看见曙光之前,没有太多人愿意在黑夜里贸然前行。”
龙不解:“不是有火吗,不是有星吗?”
他沉默良久:“可火是会熄灭的,而星光如此微弱。”
龙凝视他,像是指责他的愚笨:“那就找些什么护火,把风挡在外面,把雨也隔绝,护住你的火,然后从此向前。”
弓兵怔愣着:“可是一盏灯是不够的。”
“孤灯难明,那就让所有的火一起燃烧。”龙说,“不然呢,你们要向星星许愿吗,祈求它点亮你的前路,驱散你的黑夜?可明明人类自己就可以完成这一切,人的灯就是人的星星。”
弓兵哑然,他看着她眼眸中世界的倒影,忽然想,难怪人类会有关于龙的传说,期待着龙的赐予,等待着龙的救赎。
龙有时候比人更要明白人类。
他笑起来。
他歪过头,那些废墟之上,人们在砖瓦之下,用灰烬暂且埋藏起来的,模糊不清的信仰图案。
龙不知道,她刚刚注视着的人们正在向龙祈祷,祈求祈求更高的力量的眷顾,祈求灾厄消失。他不知道要如何与龙解释,他们也许并不在乎那些至高无上的存在能不能听见,他们只是希望生命的光明可以永恒照耀。
他做下一个决定。
他说,“在我的家乡,星星的连线是龙一样的图样,因此人们相信星星会回应你的愿望,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与星星相关的词。”
漏风的房子,他们的烛光摇曳一下,拉长了,没有灭去。
龙没有说话,她宁静地注视着那些光芒。
龙说:“龙是听不到的,星星也是。”
弓兵说:“我能听到。”
于是,龙望向他:“我想要一串浆果。”
弓兵从包裹里拿出龙的浆果:“无尽星光永恒照耀。”
危楼之下,一盏一盏的火,星星点点蔓延向远方,然后在天际线戛然而止。
等到火光渐熄,一点轻微的行进声响起,几乎没有任何生灵会察觉。弓兵在夜色中隐藏了自己,跋涉到远离人烟的地方。
伙伴给他留下了信号,在此处已经等候多时。
他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
谁也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时间再用来浪费了。
伙伴说:“一切准备就绪。”
“只等……‘它’。”他说,“将为我们造势,为我们、为一切带来新生。”
明天。
一切就要终止在这一天。
“我们等待着。”
弓兵没有答话。
弓兵看向伙伴:“王城的民众全部确保撤离。”
“在‘它’降临之前,都会尽可能撤离的。”伙伴保证,“但这就是战争,战争无法作出任何保证,哪怕是生命。”
弓兵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点光,却不知道源头是何处:“明天,你会祈祷吗?”
伙伴笑了笑:“我的亲人信仰群星,我的爱人信仰神明,我的同伴信仰一切至高无上的生物,而这里的人信仰龙。”
“我会替他们一一祷告的,在我战死之前。”
临走前,他忽然问:“你说,真的有龙吗?”
他没有等到答案。
但他依然说:“愿恒星之火保佑你我。”
弓兵在黎明前回到那个旅馆,龙已经等在他收拾好的行囊旁边。
龙裹着她的斗篷,和毛茸茸的披风,她的掌心是那枚绿色的宝石,和她眼睛的颜色很像。
弓兵看见她藏起来了,他那天没有拆穿。
她说:“你需要休息吗,还是我们即刻出发。”
她的尾巴绕过熄灭的烛台,蹭蹭蜡泪的余温,她看向弓兵手中燃烧殆尽却没有舍弃的火把,和握在掌心的刀。
出了鞘。
她知道,弓兵有一支弓,和一把刀,还有他的箭囊,箭尖镶嵌着她的鳞片,尖锐冰冷的一切,此刻都在他的身上。
锋利的光芒,让他像是身披雾气。
而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对他毫不设防。
弓兵说:
“对不起,不能带你去交换浆果了。”
在暴风雪里,熄灭的火把摔落进积雪,他们彼此快要被淹没视线,他们约定风雪止息,就去寻找商人交换一串不知名的浆果。
龙忽然说:“他们死去了。”
“很多,鸟、兔子、树木、虫豸,还有人。”她说,“昨天晚上。”
她说:“你知道吗,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曾看见数以万计的人们,他们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个文明。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踏足过人的领地。”
“原来这就是人。”
她转过头,她的兜帽滑落,弓兵看见她骨刺一般的龙角,她眼角的鳞片,她的尖耳,她漆黑的巩膜,她冰冷的竖瞳。
她非人的一切。
——他早就知晓。
她凝视着他。
龙凝视着人类。
弓兵想要说什么,可是龙打断了他:“来了。”
弓兵一愣,但下意识想把龙藏回兜帽里。
但他的指尖落了空,龙踩上窗棂。
弓兵在回头前听见飞鸟一样的振翅声。
“砰!”旅店的门被重重推开,砸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黎明将至,一切都未醒来,人们为打扰梦境的声音咒骂。
旅店的姑娘熬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弓兵,咬着牙问他:“你是……”
可她的手上拿着一柄烧焦的木头剑。
而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的原因。
芜杂的人声从废墟的一角传来,大声咒骂着,衣上徽纹绘制着孤零零的海怪与太阳,硕大无朋,无可撼动,是王城军。
“搜查叛军!”
姑娘的指甲在门框上刮了一下,她终于下定决心:“跟我来。”
私藏同罪。
他们狂奔起来。
在烈日之下所有反抗的人都是叛军。
穿过地道,穿过荒林,姑娘渐渐跟不上,只能推搡着他,用指向王城的木剑为他引路:“跑,跑过这片冰封的湖!”
“——革命者!”
那利刃上刻着星的连线,连成蔷薇星云。
像是心脏,又像是将醒来的龙。
“和我一起走。”
那执剑的姑娘抚开他,笑起来,她要回头了:“我们会来的。”
弓兵想,也许他该应战,他该为他身后的人民守住这片名为家乡的废土。
去他妈的造势。
去他妈的蛰伏。
可他要去王城,他背负着垒起的使命。他没有停下,他要向前,他要永无止尽的向前。他只是试图抓住他身后落下的人。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听见潮生汹涌,听见脚下冰层阵阵碎裂。
冰湖崩陷。
他被吞入寒冷刺骨的水里。
哗啦。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炮火连天,箭雨之中,他身后的人们死去。他的弓弦崩断,发出震响,但淹没在杀声之中。
他身中数箭,力竭落崖,没有人抓住他。
跌入海水前,他听见岸上人欢呼,叛军全数伏诛。
他看见他的副官被割下头颅。
他想起他们共同许下的誓言。
他握不住的火把也被大海吞吃,他在水中向那剑指着的王城的方向望啊。
一切都结束了。
是吗?
他似乎看见水花中纯白色的什么,莹润的鳞片,在水面下也闪着光。
冰冷的水蒙住他。
可他却听见身后呐喊声,不知道属于哪一个时空,不知道出自谁的灵魂。
“为了……而战。”
“为了……”
芜杂的声响,字字句句都叩问着他,扼住他的口鼻,他开始窒息,胸肺尖锐的疼痛席卷而起。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们要覆灭一个旧王朝。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就要去建立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庞然大物。
“比如说,一条龙。”
哗啦。
龙将他拖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