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事,皆我所出,一愿也。率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愿也。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愿也。”逐渐暗下的图书馆中,男人的声音慢悠悠地念道。伴着窗外缓缓落幕的夕阳,男人用充满感慨的声音喟叹道:“是经天纬地的好志向呐。”
“这是很慷慨的评价。”少女的声音响起,似乎轻轻地笑了。那是足够雅致的语调,但其中也带有一种生涩。“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可惜,如此雄才伟略的英才,同时却是「妇姑姊妹尽入嫔御」的荒淫之君,「欲为君则弑其兄,欲伐国则弑其母,欲夺人妻则使之杀其夫」的无道之主。”
有一个小姑娘在和Rider交谈——韦伯·维尔维特半睡半醒地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多数时候是那女孩在讲,用的不止是一种语言,但总归跟那些皇图霸业相关。Rider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回忆他的“王者之道”吗,难道人类中竟有他的知音?少年努力睁开露在胳膊外面的那只眼睛,未果,他毕竟连熬了两夜。于是他把脸埋在手臂里,心不在焉地勉强听着。
“他以亲王之身夜闯宫殿,亲手弑杀自幼一起读书长大,对他多有提拔、信任至深的皇帝堂兄。他的嫡母不愿支持他兴兵侵伐一统天下,他便将这自幼照看他的太后以谋反之罪处死,将尸体焚烧之后弃于水中。他屠尽同姓宗室,不留妇孺活口;他以黄金和五彩修筑宫殿,金屑飞空如落雪。他看中臣子女眷便劝诱她杀夫弃子,而当那女子拒绝,他将她夺回宫中封为贵妃,而后诛了她夫家全族。”
“至于那被所有人背叛,被所有人憎恶,最终在渡江阵前的军帐之中被亲信刺杀而死的终局,在他死后迅速达成的和平、以及后任者‘小尧舜’的名声衬托之下,未免就更加可鄙了……哪里还像是中国皇帝,简直完全就是个罗马皇帝嘛,哈哈哈!”
那是一个东方的国王,又或竟是皇帝……某一个朝代的皇帝。但韦伯并不很确定这一点,因为他们又谈到那个人不是被历史所认可的君主,尽管他的确试图统一整个国家;同时又被自己的族人憎恨,甚至还得到了一个“炀”字作为评价。不管怎样,听上去是个极其残忍又可怕的男人。这种人没有出现在圣杯战争真是一件好事,可是Rider即便自认为暴君也是被天下认可的明主,总不至于和这样的魔鬼有什么关联吧?
而且,他想,怎么一言不合还拉踩起来罗马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禁卫军夺权”的继位方式,以及为私欲而弑母杀兄、嗜好营建华美宫室,乃至于喜爱君夺臣妻的荒唐享乐作风,确实有几分卡里古拉、尼禄之风范,可谓是遥相呼应的罗马遗风……继位者是仁君(指克劳狄乌斯)这件事就更像了啊喂!
韦伯歪了歪头,把脑袋转向他们说话的方向,这次总算勉为其难地撑开眼睑。然后他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双手一推“噌”地一下跳了起来,差点顺便把椅子拽翻。
“您……唔唔,不是啊,你——”
坐在Rider对面椅子上的人一声长叹。那黑发白肤的女孩儿端端正正地坐着,向韦伯淡淡地颔首道:“没错,又是我。”
红发的巨汉伊斯坎达尔看着自己御主的模样嘿嘿笑了起来。而韦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心头如同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其实倒不是因为这种从者和从者之间偶遇过于巧合。重点的问题是——
Berserker!大小姐啊,你现在怎么又开始欣赏暴君了?别的不说,你之前杀神杀佛一般拼了命也要把Rider的军队干碎,为的难道不是证明你喜欢Saber那种人(的王道)么?
“Rider,我们的研讨可以告一段落。”在韦伯的怔忪中,那女孩如同将课题收尾般向他的从者微笑着,“所谓智足以拒谏,所谓言足以饰非,这就是那‘一日之君’在故纸堆中所照下的残像。无论如何,即便昔日之事或许只会被今日之我所憎恶,我仍然应当感谢你……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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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Berserker或者Caster的女性英灵现在正单独和Rider主从一起出现在新都区的市民图书馆里。”言峰绮礼坐在教堂祈祷室中,以一种准确且公事公办的语气,通过黄铜特制的传声魔导器向老师远坂时臣汇报说。
流传久远的魔道世家的家主,此刻一言不发地面对着墙壁。“真是可笑……”几公里外,远坂家的洋房内的男人用手撑着额头,苦笑着闭上了双眼。“那个背弃了魔术的间桐家的脱队者,不过回归一年而已……居然有这等地步的才能……”
远坂时臣并不了解女儿远坂凛在前日深夜的奇遇。但是目睹已经发生的战斗,即使再缺乏信息、再迟钝的人也该想到了:作为御三家之一的间桐氏,堂而皇之地在这次的圣杯战争中召唤了两员英灵。而且是能够独自运用谋略的英灵——见了鬼了!想到通过Assassin们目睹而来的一切,一向优雅的男人经不住地怀疑着自我。
间桐氏乃是发明了令咒在圣杯战争中统御方式的魔术师,以操作性而论,他们的确是最有可能发展出双重召唤方法的家族。这是否可以作为一种作弊行为被逐出战场?然而,御主的选择本就是听凭圣杯对人类愿望的响应,但凡能够存在,就意味着圣杯的接受和认可。凭本事做到的事情,外人即便不忿也没有什么立场置喙吧?更何况,身为御三家中另一方的自己,岂不是也早已采取了同一种“双重保险”的策略么……
“他们正在谈论十二世纪的中国皇朝和「炀王」。”言峰绮礼面无表情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补充说。从必死之局中回归了的百貌哈桑,似乎仍毫无芥蒂地地向自己的御主出卖着不久之前才合作过的救命恩人,而他庆幸自己有足够的汉文储备知晓应该去查询什么关键词。
“是为观琼花而下江南的那位隋炀帝?的确是有名的暴君……”
“不。那个人的出现要更晚一些。”年轻神父说道,“此人是女真人,应是与宋同时存在的金朝的第四任皇帝。虽有金炀帝的名号,更通常的说法却是‘海陵王’。”
对面有几秒的沉默。“绮礼,那个皇帝评价很高吗?”
“事实上,非常低。”言峰绮礼断然否定道。“那是个靠宫变杀死堂兄得到皇位,又被堂弟以兵变杀死剥夺帝号的男人。尽管此人似乎确有才干,但在历史中的知名度却相当低劣。即使真被提及,通常也只会与同时代政权中自毁长城的昏庸君主相提并论。”至于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宫闱传闻,暂且就不拿去惊扰深受古板文化教育的时臣老师了。
“这样啊……看来只是在谈天吧。还真是悠闲呐,这帮英灵们。”远坂家的魔术师深深地扶额叹气。所谓的海陵王应该不会是从者之一,毕竟那女孩的样貌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亚洲人。他默默琢磨着“自毁长城”这个评价,一边用微颤的手向桌上的骨瓷杯中倾倒着红茶。“无论如何,我们知道她是东方史籍的爱好者。难怪一个Berserker居然会讲兵法……而且讲兵法的居然只有一个Berserker!”
说到从者,至少有一点让他略感安慰:无论是英雄王,还是这个极大概率被间桐雁夜召唤而来的英灵少女,都有着完全不顾御主存在的独自行动的爱好。虽然无奈,他好歹不是唯一对于身份尊贵的从者没有控制力的御主。不过——
狂战士能说话已经足够奇怪了,他想。可是谁能料到,这次自称Berserker的英灵不但能引经据典,在战场上竟还是以策略见长;相比而言,这场圣杯战争中的从者,包括(尤其是)他召唤的那位尊贵的最古英雄王,几乎都是简单暴力的武夫作风,而她竟还是唯一讲究同盟和“外交”而奏效了的那一方!
这样的英灵,为什么竟会属于间桐家的叛逃者,属于那个面对家族的荣誉和高贵的魔术师的宿命只会选择逃脱的懦夫呢?
从者是怎样的英灵,是会受召唤其出来的主人所左右的。品性高洁的御主会召唤到个性相似的英灵,反过来说,心中有着深刻伤痛的人,很可能会召出怀有同样伤痛的从者。相比作为正统魔术师而召唤出吉尔伽美什的自己,能够令那位少女应命而来的御主……
因思考而涣散的视线无意识地聚焦。男人忽然回神似的转动了一下脖子;他意识到在这冥思的片刻,自己眼睁睁地坐视着注入杯中的红茶不断升高,而后满溢出来淌满了桌子。「过满则溢,过刚则折;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而未溢」——
后面一句是什么呢?「切忌复加涓滴」?曾经在中国古书中看到的只言片语在魔术师耳边回荡。没什么来由地,他想起间桐家次子还是自己同校学弟时的面貌:柔和,总是天真,不时怀有英雄幻想,偶尔对包括时臣在内的魔术世家显露出尖刻而乖戾的评判。对那些言语,他未曾一顾:因那是逃避使命的弱者才会有的评判。
那个懦弱的男人一直羡慕着拥有了葵的婚姻,以及和这样优秀的母体孕育出了天赋绝佳的女儿们的时臣。他知道,对雁夜来说,远坂家嫡子时臣的生活意味着圆满——恰到好处的,绝不应刻意引入任何涟漪去打破的圆满;而直到站上了圣杯战争的战场,他远坂时臣也在摒弃着、鄙夷着对方的软弱。
然而,在这个只能通过学徒的从者窥探属于他人的优游华丽舞台的时刻,他的脑海里却抑制不住地浮现起另一个想法:
难不成,执意逃避着魔术的间桐雁夜,其实却是一个魔道上的天才吗?假若当真如此,那么樱的过继……又该算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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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韦伯的注视下,少女如同回礼一般也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正在这个时候,某种出乎意料的感知却涌上心来。
Berserker……她的打扮,和昨天完全不一样。跟作为英灵战斗时相反,是非常普通的学院风的服装。韦伯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穿戴这种现代人类的衣服,因为这女孩在战争伊始亮相时就是伪装成人类御主的模样,此后也与其他从者不同,几乎每次出现都是不同的打扮,或舞衣、或铠甲、或礼服。明明作为英灵时的样子华丽到几乎晃眼,然而——
太过意外,又太有现实感。韦伯的心中,一种奇特的失调感觉在蔓延。不知为何,一旦作为人类打扮,她和穿着“大战略”的T恤衫的Rider、以及藏青色西装的Saber还不相同,简直……确实就是生长于现代的人类。是一种现实到令人困扰的地步。难道说,来自圣杯的现代知识的影响,对不同英灵也有不同吗?
而且。韦伯后知后觉地比划了一下。她是不是比一开始……长高了一些?
“狂化。效果之一,是会对身高产生加成。”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面的少女好整以暇地开口说。
“呃。啊。是这样啊。”韦伯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尴尬之中,坐在韦伯同一侧的魁梧汉子伊斯坎达尔突然一伸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直接一把给他摁回了座位里面:“都站着干嘛,坐下呀。”
“啊啊Rider!”少年张牙舞爪地作势抗议。然而,面对两位英灵的过于安静的注视,他很快收起了自己虚张声势的动作。“你是……中途转换过职介的吗?”四顾无人,他小声地,小心翼翼地问。
那少女对他微笑。“作为两次都真正在场的御主,维尔维特先生,”她说道,“你其实比任何人都适于判断出答案。”
“唔……”韦伯再一次失语沉默。圣杯赋予了御主以直接目测读取和评判从者实力的特权;而除去知觉共感一类的特技,这种类似鹰眼魔术的技能也只能通过御主“目视”的距离实现。陪伴Saber出场的爱丽丝菲尔实际是没有令咒的代理御主,故此,韦伯·维尔维特实际是唯一真正两次都近距离接触英灵战场之人。
而就他观察的结果来说——的确产生了变化。但是并不太能说服与人。具体而言,她的“评判数值”实际产生了劣化……而且是以一种相当古怪的方式。
仓库街的初战,主动、甚至可以说悍然出手挑战了英雄王的如璀璨宝石一般的少女,基于圣杯的评判而读取的能力如下:
筋力,E。耐久,E。敏捷,A。宝具,A。魔力,C。幸运,C。
而从跟随征服王出席爱因兹贝伦城堡那场“圣杯对谈”的酒宴,再次见到这位外表柔弱的英灵,一直到固有结界中的“王者军势”和“狂猎”的对战结束,他所能看到的数据是另一种模样:
筋力,D。耐久,D。敏捷,B。宝具,B。魔力,C 。幸运……C 。
前者虽然没有武力上的优势可言,至少有着两样评价为A的能力,大概还能够得上是个走敏捷流的Caster,或者一个依靠宝具取胜的Assassin。而后者虽有力量和韧性的提升,却根本连“聊胜于无”都欠奉;同时敏捷和宝具的优势竟还被牺牲掉,换取的不过是魔力和幸运在原本基础上的——double plus?
当然了,她的战绩事实上相比数值表现的远好了太多,所以圣杯对英灵的评判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即便如此,这种变化细想仍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譬如宝具的降级大概能猜想到某种封印;从A级别下降的敏捷或许也代表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面对Arhcer“王之财宝”的宝具之雨从容穿梭。而且,从C到C 这种变化……
年轻的韦伯不幸是个传统的魔术师。如果他恰好能对九十年代的普通人的世界科技发展浸淫更深一些,他大概会问出一个发自灵魂的问题:这是对可编译式通用编程语言有什么特殊兴趣吗?
“所以,嗯,Berserker小姐,你狂化的级别是……”韦伯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问。当然是E吧……如果评级不能用F到Z来代表的话?
“C 。”身着黑衣的少女微笑着,几乎温文尔雅地回答。“相当优美的数值,不是吗?”
韦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后他转向伊斯坎达尔,神情呆滞:“C 是能用来加在辩论上的特殊数值吗?”不止如此,仓库街时出战的英灵少女其实相当暴躁……但是她后来变得好冷静啊!
“想什么呢你!”征服王一巴掌拍在韦伯肩膀上,哈哈大笑:“这种事来问朕做什么!小子,你才是魔术师啊!”
对面的少女倒是颇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若下次还能参与圣杯战争的话,不妨一试。”她略有点揶揄地说道,“也许拿到狂化之后,你的伊斯坎达尔大帝可以跟你聊柏拉图。”
什……什么?韦伯再次张大了嘴,“谁要跟男人聊柏拉图——”
“——的《理想国》,或者《会饮篇》。”身为英灵的女孩笑着补充说。在Rider本人“会饮篇可是很无趣的老生之谈”的感慨中,她颇有兴致地问道:“你从者生前的老师是亚里士多德,在哲学领域,柏拉图先生乃是亚历山大陛下切实存在的Academic Grandfather。维尔维特先生,这难道不是很令人期待的学术经历吗?”
“NO!”来自英国的魔术师学徒一声哀嚎,“我拒绝!我也不想跟男人聊哲学!!”
在这小小的图书馆的一角,前一晚前还在以命相博的英灵与魔术师,仿如同窗好友般愉快地相聚。只是,无人能够知晓这种轻松气氛会持续多久,而在仍存七骑英灵的圣杯的战场中,又有谁会成为更先出局的那个。
况且——
即使暂时打消了悬在心中的危机感,韦伯·维尔维特仍然无法抹除一丝疑惑:对面的英灵虽充满理性却是显而易见的反权威者,正如她在那场圣杯对谈中的发言;可她连亚历山大大帝的豪迈征伐都斥之以独夫的恶名,却愿对杀君夺国的“炀王”加以赞赏……
不久前方才以战争守护不为己身的荣耀的她,为何偏偏会跟随Rider出现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日本书肆,又为何要那般热切地,和Rider谈论起一名同彼此都无关联的东方暴君呢?
05/04/2024: 小修。
08/13/2023:章节标题来自La gloire à mes genoux,“荣耀向我俯首”,直译或许是All Glories at My Feet比较适合,或者正常一点的The Glory Bows to Me。
文中提及的“炀帝”为金朝第四任皇帝完颜亮,金废帝/海陵庶人/海陵炀王,靠兵变杀宫取得堂兄的皇位,又在堂弟的兵变身死被废。一个本身励精图治、很有才能,但是因为采取了一个高度类似亚瑟王父亲尤瑟的行动却因对方的真挚夫妇之爱而未果,并最终被(堂弟)纯爱战神以戮其身、夺其国、秽其史、污其名的方式正义爆杀了的奇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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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All Glories Dust to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