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蔚蓝的天空幕布上是飞机划出的白色轨迹线,缠成一团、难分你我。她站在地面上,望着天上的飞机,心里担心到了极点……每一架掉下来的飞机都有可能是雷古勒斯……四周一片嘈杂,菲利西娅揪住领口,一股无法抑制的绝望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喘不上来气了……
不,她不能继续看下去了,她应该回去了……但菲利西娅的目光似乎被粘在了那些殊死搏斗的战斗机上。就在刚刚,又有一架机翼上画着黑色十字的飞机掉了下去……
“你以后要成为一名军官的妻子,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祖母对她严厉地说。菲利西娅的祖父曾是奥匈帝国的军官,但他从没有在天上到处乱飞过。雷古勒斯一起飞,菲利西娅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雷古勒斯!雷古勒斯!”菲利西娅忍不住对着天空大喊道。她细长的手指紧紧攥住领子,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菲尔!”雷古勒斯的声音。他从一团白色的浓雾中现身,英俊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灰眼睛中有无数颗星星在跳动,那些星星一如既往地只追随着她。“你快回去吧!我们与英国必有一战,我很快就能上战场了!”他雀跃道。
菲利西娅喊出了那句她平时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不!你不要去了!”
这句话似乎耗去了她的全部力气。她用手臂支撑在膝盖上,轻喘着气望着他。
可雷古勒斯似乎没听见,冲她挥挥手,昂首走进那团白雾。菲利西娅想走过去抓住他,但迈不动腿,只能绝望地看着他远去、消失。世界安静下来,菲利西娅抬起头,发现浓浓的雾气遮住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雷古勒斯!”她无助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没有回应。
“雷古勒斯!”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漫无目的地走在浓雾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居然想象不出没有雷古勒斯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菲利西娅拿出手帕,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不,一切还没有结束,她得振作起来……
就在这时,菲利西娅听到了她这辈子最害怕听到的声音——
“菲尔,救救我……好疼。”
她的心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被一根细长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肌肤,扎到最柔软的地方。
躺在床上的菲利西娅一下子睁开眼睛,浓浓的白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还未完全醒来的卧室。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止,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与死神的赛跑。
她盯着天花板,终于意识到刚刚不过是一场梦。壁炉上方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一切安好。
这不是第一次。自从战争开始,菲利西娅始终被这样的噩梦缠绕着,但她从没有和雷古勒斯说过。她不想他因为自己分心。
实际上,菲利西娅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做噩梦。帝国的铁骑已经遍布欧洲大陆——
去年(一九三九)九月一日,德军入侵波兰;九月十七日,苏军入侵波兰;十月十六日,战事结束。
今年(一九四零)四月九日,德军入侵挪威;六十二天后,德军胜利。
五月,德军入侵法国及低地三国;低地三国卢森堡、荷兰和比利时被迅速征服,法国亦于六月二十二日投降。敦刻尔克的“发电机行动”虽然成功撤回了三十三万英法联军,却也让他们被迫丢掉了大量武器。
菲利西娅还很年轻,二十岁的她没有理由去怀疑他们无往不胜的军队。白天的她沉浸在前线捷报频传的喜悦中,不断对自己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雷古勒斯很快就能回来。她能维持住白日的安宁,却抑制不住暗夜的噩梦。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元首真的会解决这一切吗?菲利西娅不知道,可她知道,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愚蠢的。
“叮铃铃——”
一阵刺耳的闹钟声将菲利西娅的思绪拉回现实,她伸手关上闹钟。七点了,她该起床了。
她穿着淡绿色的丝绸睡裙,慢慢走到镜子前,发现眼睛有点肿。她轻轻皱起眉,有些烦躁地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梳起头发。
镜子中的脸庞端庄、美丽,略带一点刚刚起床的慵懒,完美得像古老神殿中陈列的大理石雕塑,让最挑剔的艺术家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缀在上面的眼睛是犹如森林深潭的祖母绿色,清澈、迷人,忠实地表达主人愿意透露的情绪,让人一眼望不到底,却不由自主地靠近。
菲利西娅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练习过很多次的微笑。是的,确实挺漂亮的,漂亮得都有点讨厌了。
菲利西娅比任何人都清楚,外貌是一件多么有利的武器。她清楚地知道很多人只是迷恋她的外貌,但并未放在心上。可在认识雷古勒斯后,菲利西娅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女生一样,开始忍不住地去探究一个问题:他究竟喜欢她什么?他喜欢的只是她的脸吗?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猫爪子在菲利西娅心里挠啊挠,让她失去了从前的豁达与理智。她曾经问过雷古勒斯——
“你喜欢我哪里呀?”
这是雷古勒斯傻乎乎的答案:
“我就是……哎,你知道的。我没想过那么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总是显得很难为情,很快转移了话题。
菲利西娅自诩聪明,可她拿这样的雷古勒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太简单了,似乎把所有的脑子都放在了天上。她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当飞行员的男友,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会说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
菲利西娅又想起了昨晚的梦。空洞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露憔悴的年轻女人。
她梦见他的飞机被击中,着了火,呼啸着从天空坠落……那个傻乎乎的雷古勒斯对着她大喊痛,可她被困在原地,无论怎么努力也触碰不到他……
头皮的疼痛将菲利西娅再次拉回现实。她心不在焉地放下梳子,将长发编成辫子,盘到了脑后。她得再化点淡妆,来遮住脸上的疲态……她可不想还没出门就被问东问西的。
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门铃声。菲利西娅拿起粉底盒的手一顿,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信到了。
她放下手上的活计,披上件外套,打开卧室的门,走下铺着地毯的楼梯。这处老房子属于施密特夫人,她是一名富有的老寡妇,是菲利西娅母亲生前的老朋友,三个儿子全都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部队。施密特夫人年纪大了,很依赖菲利西娅的陪伴。
菲利西娅在门厅碰上了同样披了件外套就出来了的施密特夫人。老夫人和去年夏天相比瘦了一圈,也许是因为严格的食物配给制度,也许是因为整天悬着的心。
施密特夫人最疼爱的小儿子刚成了一名潜艇兵,离家后还没给家里写过信呢。
菲利西娅捡起邮递员扔进门的信件。一共有两份信,收信人全都菲利西娅·沙茨贝格。施密特夫人见状,眼中的失落清晰可见,离开的背影有些佝偻。
菲利西娅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手里拿着两封信的她张开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拿过来裁纸刀,率先裁开那封带有雷古勒斯笔迹的信,等不及地想要看看他写了什么。另一封大概是她的表姐高奈莉娅寄来的,她也不想在外面拆阅它。雷古勒斯的字总是写的清晰、工整——
“亲爱的菲尔,
希望你一切都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训练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快一个月我就可以调到前线了。我们与英国必有一战,但是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的。你看,我们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那些法国佬打倒在地,一雪前耻。法国投降那天,我们所有人都高兴疯了!
我真的很想念你,但现在训练到了关键时刻,这阵子不能出去。菲尔,菲尔,菲尔,我是多么想立刻见到你。我请求你的理解,等到战争结束,我一定会补偿你的。那不会太远了。我既希望战争快点结束,又希望它不要那么快结束。我可不希望在我训练刚结束的那天战争刚好结束!
你的论文写的怎么样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参加她们的活动,但必要的时候还是得做出姿态,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
要熄灯了,我不能继续往下写了。我争取在毕业前申请到一次短假。你觉得阿默湖怎么样?
(一行十分潦草的字)随信附照片。
你的,
雷古勒斯”
菲利西娅读完信,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拿出来那张硬质地的照片:云海翻腾,旭日初升,应该是在飞机上拍的。对的,他曾经提过一句,她本来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还记得。
“飞机上的日出很美,你一定要看一看!”他曾经这样对她说。想到他脸上的神采,菲利西娅的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心里暖暖的。
但没过多久,她的嘴角就又落下来。她想起了雷古勒斯在信里写的:
“最快一个月我就可以调到前线了!我们与英国必有一战……”还有那个梦——
烧成一团火的飞机,雷古勒斯的呼救声,海水没顶的窒息感……那个梦境如此逼真,好像在什么地方发生过一样。是啊,战争已经开始,菲利西娅相信这一点……
她的手不自觉地将信纸捏皱,关节发白;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松了力气,若无其事地将它展平。还好,施密特夫人在厨房,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们都很好,”她对自己低声说,像是在宽慰那个夜夜噩梦的自己,“很好。”她强调道。她稍稍抬头,眨眨眼睛,忍住了流泪的冲动,瞥到了镜中的人。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这可不太好。
“微笑。”菲利西娅对镜中的人命令道。她看见她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清澈的绿色眼睛波澜平息,平静如湖面,端庄、美丽,令人信服。
她是菲利西娅·沙茨贝格,她不能流泪。
“很好。”她满意地看到她恢复常态,拿着两封信离开。在走上楼梯后,她下意识地将它们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离心脏跳动最近的地方。
菲利西娅学过一点历史。她知道,战争中一定会有人送命;但在开战前,大家都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在最终的结果到来之前,她得学会将无用的恐惧塞进压缩袋里。
她向天主祈祷,死去的人不会是她的爱人,为此她几乎愿意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