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药瓶是棕色的,似乎是为了保密,标签上只有一个手写的化学式,希尔维娅盯了一眼,很快认出那是“硫喷妥钠”。
她很庆幸缪勒把游戏放在了她的专业领域,就像她曾经向安娜夸口的那样,她对本行业的各种招数了如指掌:
“吐真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美国。一位名叫豪斯的产科医生采用小剂量的东莨菪碱氢溴酸盐作为麻醉剂,以减轻患者在分娩时的痛苦。在这种麻醉剂生效后,患者不会完全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而是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而其中一部分患者,还会絮絮叨叨地说话。豪斯和她们搭话,发现她们对答如流,他意识到,这种状态下患者的回答是下意识的反应,并未经过复杂的过程——换而言之,她们不太可能说谎。
豪斯把这个发现写成论文,并和美国警方合作,研究如何把这种药物运用于审讯中。他在1929年去世,但他的研究反而随着大萧条之后的混乱局势流行开来。
希尔维娅的导师,美国著名实验心理学家克拉克·赫尔教授就曾经受联邦调查局的委托对一系列吐真剂进行测试,他所有的学生都报名当了“小白鼠”。希尔维娅自己是第二批被注射吐真剂的人——主要任务就是看看能不能在吐真剂的作用下说谎。
医生准备了二十五毫克的硫喷妥钠,这个剂量已经足够让神经系统半麻痹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希尔维娅身边,很担心这位身体很差的迷人女士会再一次向上帝报到。
缪勒看了一眼医生的针管:“您得给她加点剂量。我相信希尔维娅·威廷根施坦因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医生瞥了一眼阿斯曼:“这位女士的身体很差,给她用过量的药物会害死她的。”
“至少加一倍吧。”缪勒挥了挥手,他发现希尔维娅在看着他,于是直视着她的目光,“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应该受到这样的礼遇。”
医生低头把剂量加到了五十毫克,希尔维娅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位和她同行的医生,和她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背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他刚刚把她从生死关头拉回来,现在又要亲手把她送回去。她实在是很好奇,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针头刺入皮肤的痛感制止了她的思考,她闭上眼,假装自己不是在纳粹的刑讯室,而是在美国,在耶鲁大学的实验室。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帝国保安总局四处处长,盖世太保头子缪勒,而是她的导师,克拉克·赫尔教授。
她听到克拉克·赫尔教授的声音:“这种药物是镇静类药物,它作用于你的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大脑皮层的活动,让你进入一种类似于浅睡眠的状态。某种意义上,它是降低了你大脑的工作能力,让你无法完成‘撒谎’这么复杂的活动。”
她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不过,因为人类的大脑实在是太复杂了,所以想要抑制大脑中的一部分高级功能,却不影响其他功能是很难的。这种浅睡眠的状态很容易制造幻觉,就像睡觉的时候做梦一样。”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引导大脑制造出需要的幻觉?”
她听到一边的师兄卡尔·霍夫兰教授的声音:“我已经试过了。作为你的小白鼠前辈,给你一些建议,别试图去对抗吐真剂的效力,用高兴的记忆去构建幻觉。”
她看到卡尔·霍夫兰教授笑了笑:
“也就是说,去回忆一些高兴的事情吧,凯瑟琳。”
她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慢慢地在体内扩散,好像是打点滴的药水随着血管流入了身体。然后,一切的痛感和疲惫感都消失了。她不自觉地开始感到平静,一种软弱无力的平静。身体开始变得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但很舒服。
她试图挪动一下自己的手指,但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不仅做不到,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她觉得精疲力尽——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想不起一秒钟前还发生的事情,她不记得是谁在和她说话,但记得那句话的内容:
“去回忆一些高兴的事情吧,凯瑟琳。”
医生向缪勒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希尔维娅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
希尔维娅感觉自己回到了日内瓦的家中,那个安静的湖畔宫殿,她长大的地方。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和兄长们打闹着跑上楼梯,嬉笑声回荡在墙壁之间,她知道这是晚饭的时间,父母会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旁。
可等到她走到餐厅时,一切都寂静下来。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漂亮的烛台自顾自地燃烧着。
她慢慢地游荡着,看到年少的自己坐在客厅的钢琴前,人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鲜花、掌声、赞扬的声音响成一片。
可她走过去的时候,那些声音又都消失了。她一个人站在钢琴前,甚至不敢打开琴盖。她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去,看到海因里希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她身后,她开口想说什么,他已经冲她竖起手指:“小心。”
她睁开眼睛,缪勒手上拿着一叠照片,他拿起第一张施陶芬贝格伯爵的照片比划给她看:“这个人你认得吗?”
“不认识。”希尔维娅看到海因里希摇了摇头,直接脱口而出。
下一张照片是冯·哈塞尔大使。
“他是我们家族的旧交,我们在几个宴会上见过面,其他的.....没有了。”
然后是俾斯麦伯爵、贝克上将、海尔多夫伯爵、海夫腾中尉......希尔维娅很快意识到,她没有在回忆,也没有在思考,她所做的事情只是把海因里希告诉她的话原模原样地说出来而已。
她甚至没有思考过原因,不过她愿意无条件地相信海因里希的话,不论何时何地。
缪勒问完了手上所有的照片,随手把它丢在了一边。他低头对罗尔夫说了什么,走到桌子前,离希尔维娅更近了一点:“我们来谈谈.....另外一位威廷根施坦因的。您还记得您的兄长在1月9日那天打给毛奇伯爵的电话吗?”
“什么电话?”
缪勒笑了一下:“我给您听过的,在您兄长去世之后,您到我的办公室来过。我们谈论起这件事情。不过,没关系,您可以再听一遍。”
他挥了挥手,罗尔夫按下了播放键:
“请问您是哪一位?”
“祖·夏彦·威廷根施坦因亲王少校。”
“我不认得您。”
“可我知道您的名字,我还知道,有个盖世太保正在监视您和您的朋友,甚至要对您发起逮捕。”
“您在说什么啊!我不知道您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是老毛奇的孙子,我的家族对帝国的荣耀有功勋!”
“请您冷静一点,我不是要来逮捕您的人。我是在航空部无意间听到了那位盖世太保和他的上级的谈话,那个盖世太保的化名是勒克西,一位瑞士医生,您回忆一下这个人,再回忆一下和他的交往。然后,我想您就会再仔细地考虑考虑我说的话了。”
“砰”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您有什么要解释的吗?”缪勒问她。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他甚至还记得希尔维娅上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的激烈反应——他坚定地认为,那是出色的表演。
希尔维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闭上眼,发现眼前海因里希的幻影一下子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飞快地坍塌、风化、剥落,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
她的幻想被缪勒的话击碎了。
希尔维娅抬起眼看他,声音平静,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前一天是我的生日,我们搞得很晚。第二天我哥哥很早就出发去了荷兰。我睡着了,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似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如果那天我去送他就好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审讯室里响起来,是在一边的库特·阿斯曼。
缪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快做笔录别抒发这些个人感慨。但他自己不由自主地皱了眉,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仔细地打量希尔维娅,她低垂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希尔维娅沉浸在新的幻想里。
在幻想被击碎的那个瞬间,她就建立了一个新的幻想。
她的思维在药物的作用下完全涣散了,只能跟着来自于潜意识的引导重新搭建起轮廓——那个回响在她脑海里的,引导她的是一个词组:“高兴的事情。”
她在一片废墟里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感觉触到了谁温凉的指尖——她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的国际象棋棋盘,对面的人是施季里茨,拥有高山一样气质的施季里茨。
他用那双睿智、深沉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她:
“希娅。该你落子了。”
缪勒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快要到一点半了,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双手向后撑着桌子:“八月九日那天,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施门金中尉去吕德斯海姆找了您,你们说了什么?”
#敌人误入你最擅长的领域#
吐真剂的历史、克拉克·赫尔教授、卡尔·霍夫兰教授的内容均为历史事实,不过历史上克拉克·赫尔教授应该没有做过吐真剂相关的实验。
录音曾经在43章出现过,当时也是罗尔夫放的。触碰指尖是53章,在法兰克福的时候的事情。
吐真剂现在极少被单独用于审讯中,就是因为在吐真剂作用下,受刑人可能自己都分不清说的是幻觉还是真相,他们会把脑子里编织出来的东西当成真实存在的内容,而且很容易被审问者诱供。
至于现在审讯一般用什么.....主要还是酷刑,比如水刑(。)CIA对水刑进行了一系列改进让它更痛苦但更安全——毕竟如果受刑人死了就啥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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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