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看到一位看不出年纪的女士坐在沙发上,她有一头像火焰一样耀眼的红色长发,穿了一身男装,说的是一口漂亮的法语——让希尔维娅想到20年代时由香奈儿引发的“假小子”浪潮。但她的面容又那么美丽,飞扬的眼线和火红的唇色和她身上的打扮格格不入。
希尔维娅极少和这些神秘主义者打交道,她只是觉得这位女士很奇妙——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士。她犹豫了片刻要怎么和预言家打交道,预言家已经先开了口:“请您坐下吧。”
希尔维娅微笑起来:“我是希尔维娅·威廷根施坦因。”
“我知道。您告诉过我姓名了。”
希尔维娅无奈地笑了一下:实际上,她提起自己的名字是为了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是通行的社交礼节,可预言家似乎一点没有遵循它的意思:“我是想问,我怎么称呼您呢?”
“他们叫我R。”预言家摆弄了一下她的红头发,显然那是她名字的由来,“您呢,您随便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她顿了顿,对希尔维娅露出一个魅人的笑容,“我喜欢您,我一向很纵容我喜欢的人。”
希尔维娅盯着R的面容,她能从R的表情上肯定R没有说谎——这是她现在还坐在这里的最大原因。
R笑了一下,她走到了希尔维娅的身后:“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在好奇。好奇我作为预言家到底会说出什么来——我知道,虽然您确实认为命运在冥冥之中有它的安排,但您并不相信预言的存在。”
希尔维娅皱了皱眉,但很快被她自己掩饰了过去,她还是维持着那种亲切温和的笑容:“我以为您不会这样说出来呢......”
“没什么,这是很正确的想法。”R凑近她的脸庞,低声宛如蛊惑,“大部分时候人们的未来没有被看到的必要——所以我只是了解他们的本性,而人们的本性往往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希尔维娅。您的命运是少数值得我去窥探的东西。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原因。”R站直了身体,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而后“啪嗒”一声将它合上,“我的感觉是对的,我喜欢您是有理由的。”
希尔维娅不得不转过头去才能观察到R的表情,奇怪的是,她感觉到R的脸上有悲伤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表情的缘故,希尔维娅觉得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变得脆弱了起来:“您怎么了吗?”
“没什么。”R轻声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还是那种魅人的笑容,似乎刚刚那个瞬间的脆弱只是希尔维娅的错觉,“我很久没有遇到我的同类了。”R说着,拿下了自己的眼罩,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露在外面的那一只是天蓝色,而藏在眼罩里的那一只是绿色:
“好久不见,卡珊德拉。”
“您叫我什么?”希尔维娅敏锐地捕捉到了R的意图。
“卡珊德拉。”R又重复了一遍,她坐到了希尔维娅的对面,和她对视:“您曾经是她,您曾经活在那个希腊神话中的时代,作为特洛伊的公主而出生,您曾经拥有预言的能力,曾经拒绝过一位金发天神的求爱,因而被他诅咒预言永远不被相信——您曾经预言了特洛伊的毁灭,也见证了它的毁灭。”
希尔维娅当然熟悉卡珊德拉的故事。《奥德赛》、《埃涅阿斯纪》、《伊利亚特》等等作品都提过她的名字。她是特洛伊国王最美丽的女儿,一位女预言家。因为拒绝了天神阿波罗的求爱,被阿波罗诅咒她的预言永远不被人相信。她预言了特洛伊的毁灭,却被自己的父亲和特洛伊人认为是疯子。最终,她亲眼见证特洛伊被毁灭,自己的预言成真,也在随后迎接了自己的死亡。但她并不认为人会有轮回转世这样的说法。
R在希尔维娅开口之前抢白了她的话:“您了解人们的本性,也了解事态的发展。您推测的未来比我更准确,因为我对世界缺乏基本的关心。不过,这也是我避免落入曾经的悲剧的方式,我在用对世界的漠不关心保护自己。”
“您是在说卡珊德拉,还是在说我?”希尔维娅问她。
“您就是卡珊德拉。”R抬头看着希尔维娅的目光,“我为您感到遗憾,如果我早点遇到您的话,或许您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但现在一切已经发生了。您还没有意识到我在说什么吗?”
希尔维娅敏锐地意识到R在说一些晦涩的隐喻:她把这些密谋分子的反希特勒组织称为特洛伊。
但希尔维娅一贯的谨慎不允许她先提起这个话题——如果这个屋子里有窃听装置,如果这位预言家(她本来就是爱娃·布劳恩的客人)和纳粹联系得更加紧密一些,她马上就会出现在帝国保安总局的地牢里。
“您不用害怕。”R摇了摇头,“您和卡珊德拉的命运还是可以有所不同的。她作为特洛伊的公主,对于特洛伊有责任,而您是瑞士人,和这场战争一点关系也没有。您可以选择离开。”
R的话更加直白了。希尔维娅不得不接受了R就是在把反希特勒组织称作“特洛伊”的事实。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就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和卡珊德拉的相似之处,最后,她遗憾地发现,R在某些方面做出的预言相当准确:“我离开不了德国,我的护照上有限制。”
“您知道您可以。”R轻声说。希尔维娅甚至怀疑她知道自己和瑞士情报机关负责人马森上校的联系。但希尔维娅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依旧以一种亲和的目光看着R。
R轻声道:“我可以帮助你。我是爱娃·布劳恩请来的客人。施佩尔负责我的安全。党卫队的人不可能盘问我的随从,边检的人也不会和希特勒的密友作对。恰好,我的下一站是瑞士。回到那里你就安全了,不是吗?”
希尔维娅愣了愣,虽然从她一进来的时候,这位预言家就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的好感,但跟着一个陌生人逃出德国国境这种冒险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我怎么能接受这种提议呢.....”
R笑了笑,她看着希尔维娅的眼睛:“可你很清楚,特洛伊已经在迎接它的毁灭了。既然他们不相信你的预言,认为你是疯子,而你又不对特洛伊有任何义务,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它?”
希尔维娅被R的直白吓到了。她沉默着和对方对视,直到R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您准备答应我的建议吗?”
“不。”希尔维娅笑了起来,她很少笑得这么张扬耀眼,让窗外的阳光和花朵都黯然失色,“我是想请您帮我另外一个忙。”
“你说?”预言家好奇地看着她。
“虽然我是得不到信任的预言家。”希尔维娅笑道,“但我还可以得到另外一位卓绝的预言家的帮助。我猜俾斯麦伯爵或者哈塞尔大使会向您提起他们的计划,请您代替我否决掉他们的不合理之处。鉴于您对现实生活缺少关心,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写下来给您。”
预言家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卡珊德拉和拉奥孔一起预言了希腊人的木马诡计,但特洛伊人并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不是吗?”
这是另外一个典故了,在特洛伊和希腊的战争期间,特洛伊城久攻不下,希腊人突然撤军,留下一只巨大的木马在特洛伊城外,特洛伊人欣喜若狂,想把木马拉入城内作为战利品。卡珊德拉和另外一位先知拉奥孔一起预言了木马给特洛伊城带来的灾祸。卡珊德拉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到信任,而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一起被支持希腊的海神波塞冬用毒蛇杀掉了。
显然,R是告诉她,如果她坚持的话,R会帮助她。只是R的帮助会让结果变得更坏。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或许,我和卡珊德拉最大的区别在于,在那个时代的女性只有依附于男性监护人才有价值。即使是作为先知和祭司的卡珊德拉,权力也不比一个奴隶更大,而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麻烦您给我纸笔吧。”
R苦笑了一下——这是希尔维娅第一次看到这位神秘的预言家这么明显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不,虽然我对现实没有您那么了解,但我可以从命运的迷雾里看到事实的发展,我会忠诚地告诉他们,那些议和条件里荒诞的部分。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所以我不需要您的帮助——就像您不需要我的帮助一样。”
希尔维娅向预言家颔首,转身走出房间。R却在她的身后叫住了她:“我明天出发,如果您在今晚改变了主意,可以来这里找我。只要在明早八点之前——”
“谢谢您。”希尔维娅笑了笑,“不过我想,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会在战后再见的。”
希尔维娅走出了预言家的房间。俾斯麦伯爵和哈塞尔大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罗玛莉、玛丽·瓦西契科夫,汉娜·冯·勃莱多夫伯爵夫人就兴致勃勃地问起预言家的预言:
“她告诉您您未来丈夫的样子了吗?”“她有没有说您什么时候会与他相见?”......
这些话题让希尔维娅不知道怎么应付,她只得用故作羞涩的微笑掩饰过去,继续把话题带到勃莱多夫家的小姐们身上。
俾斯麦伯爵和哈塞尔大使在里面没有待很久,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相当难看。哈塞尔大使尤其夸张,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像是刚刚在死刑通知书上签了字的囚犯。
汉娜·冯·勃莱多夫伯爵夫人握住了俾斯麦伯爵的手:“你还好吗?亲爱的弟弟。你看上去太糟糕了。”
“不....”俾斯麦伯爵迟疑地道,“我只是不明白预言家的意思,她一边说我们的活动不会成功,一边却说我的大限未至。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哈塞尔大使呢?她对您说了什么吗?”罗玛莉问道。
冯·哈塞尔大使迟疑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道:“她说我时日无多.....”
“不管怎么说,谁也不知道这位预言家到底准不准,她甚至没收我们的钱呢。”玛丽·瓦西契科夫笑着调节气氛,“或许她只是想和我们开个玩笑,我们去吃晚饭吧。”
玛丽·瓦西契科夫从西里西亚的山区带来了不少好东西,晚饭非常丰盛——在实行配给制的柏林,这顿晚饭几乎能称得上奢侈。但似乎是被不详的预言影响,晚饭的气氛一直非常沉闷。
罗玛莉、希尔维娅和玛丽·瓦西契科夫三番五次的打岔,也没有把话题从神秘的预言家身上移开。直到晚饭快到尾声的时候,酒店的前台匆匆跑来希尔维娅身边:
“有一个您的电话。”
因为史诗的特性,卡珊德拉的故事有很多细节在各个史诗里有出入。但比较统一的就是作为国王的女儿和不被信任的女先知的双重身份。希腊和特洛伊的战争是希腊神话里的重要故事,也是西方文化里非常重要的题材,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查一下。
6.10更新:可能那段时间太沉迷于古希腊悲剧了,今天早上读的时候怎么读怎么不通顺,所以重写了一遍,向大家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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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