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P.L,索尔夫茶会的资料已经整理完毕,不日转交四处。”
这张字迹凌乱潦草的便条,像是一位不称职的军官随手夹在了这叠报表里的,但希尔维娅太了解施季里茨了,一个连别人衣服上的磨损程度都能注意到的人,是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她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努力拼凑了一些事实,每一条都震得她忘记了呼吸。直到她感到有人出现在自己视野的余光里,吓得当场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把纸条藏在了报表下。
“希娅?”那位不速之客——她的兄长,海因里希带着笑意问她,“什么东西让你这么警惕?情书吗?”
“哥哥。”希尔维娅带着惊喜喊了一声,她大大地喘了口气,在心里责怪自己,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连海因里希的气息都没有注意到。她看到艾玛在海因里希身后对她眨了眨眼:“艾玛,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呢?”
“不怪她,这是我的主意。”海因里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似乎是从柏林过来,还是穿着自己的军装,脖子上戴着橡叶饰骑士十字勋章,胸前挂着一连串勋章,显得英气逼人,“艾玛,给我们煮点茶好不好?”
艾玛向他欠身,飞快地跑到楼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在荷兰。”希尔维娅叹了口气,她觉得海因里希看起来又苍白了不少,以至于整个人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病态的惨白:“最近空袭很密集。”
“我确实应该在荷兰。”海因里希点了点头,“我是被召来柏林的卡琳霍尔开空军参谋会议的。你真应该见见那座宅子,希娅,珠光宝气得能刺伤人的眼睛,真难以想象这是在战争年代。”
卡琳霍尔是帝国元帅,空军总司令戈林的公馆的名字,这座公馆坐落在柏林近郊,以奢华,或者,用贵族们的话来说“暴发户式的审美”而著称于世。在1935年,戈林刚刚修筑这座公馆时,就有纳粹党的头面人物向希特勒告状,说戈林的生活完全腐化了,丧失了一个纳粹分子的本质。
但希特勒亲自来到卡琳霍尔,仔细视察了这所公馆之后,却告诉所有人:“赫尔曼有功,应当得到这些。我们就认为卡琳霍尔是属于人民的,只不过是戈林现在住在那里罢了.....”
希尔维娅不由得笑了笑,这不是海因里希第一次对“卡琳霍尔”表示厌恶。
就在1935年,在“卡琳霍尔”的豪华引起德国上流社会的轩然大波时,海因里希刚刚中学毕业,进入班贝格的骑兵团接受军事训练。那里是南德青年运动的中心,号称是“德国的罗马”,当地教堂的北门外竖着著名的末日审判和先知群像。
海因里希就在那些雕像下对她说:“我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人审判他们,不是上帝,而是我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是经历了战场的磨炼,海因里希的道德观和正义感依旧和当年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而且。”海因里希看到她走了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几号?”
“1月8号。”希尔维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生日——天啊,我自己都忘了。”
海因里希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可一直记得,那一天,爸爸告诉我我有了个妹妹,我激动地跑上楼,发现是个皱巴巴的怪东西。”
希尔维娅用手臂挡住了脸:“哥哥!”
“后来妈妈告诉我,孩子一出世都是这样的。她向我保证,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就像我在童话里读到的那些公主一样美丽。所以要我像个真正的骑士一样好好保护她。”海因里希看着他那位一贯温柔沉静的妹妹差点把自己埋进了沙发垫子里,也不由得露出笑容,“现在,希尔维娅,你真的比我想象的任何一位公主都要美丽了。我很庆幸,能做你的兄长。”
希尔维娅从沙发垫子里露出了头,声音闷闷的:“为什么说起这个?”
“在你人生的新阶段追忆往昔啊。”海因里希说道。
希尔维娅坐正了身体,她终于知道海因里希误会了什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最好的哥哥。”
“我知道,希娅。”海因里希想要辩解些什么,“我不是想干涉些什么。只是,我能理解这种......”他的话语因为希尔维娅盯着他的眼睛而中断了。
“那么就相信我,不要觉得我会对你隐藏什么。哥哥。”希尔维娅道,“我从来不对你说谎。你是知道的。”
她从那叠报表里抽出了那张便条,递给了海因里希:“读一下,你就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紧张了。”
海因里希扫了一眼那张危险的便条,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这是你的那位党卫队军官朋友给你的?”
“是的,哥哥,你要知道,施季里茨不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希尔维娅解释道,“他能随时回忆起别人上个月随口的一句话,连语气都记得很清楚。”
海因里希笑了:“我不是不相信你对人物的判断,希娅。你知道这一点。我一向很佩服你对人物细致的观察和准确的判断。我只是想知道这便条能不能公开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把手中的便条揉成一团,和一叠草稿纸混在一起,扔进了壁炉中——这张便条一旦落入盖世太保手中,显然会牵扯到施季里茨本人。
他解释道:“我和索尔夫茶会的人并不非常熟悉,贸然联系他们说这样危险的话,会显得非常奇怪。”
希尔维娅知道他一贯不喜欢小圈子活动和政治斗争,而且对密谋分子四分五裂的情况非常绝望,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自己去刺杀希特勒。只得点了点头:“那么我们怎么办?四处就是盖世太保的部门,我想盖世太保已经盯上索尔夫茶会的人了。”
“你这里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盖世太保会盯上你,至少你不能留下这种把柄。”海因里希思考了片刻,做出了判断,“我去给俾斯麦伯爵和夫人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会去吃晚饭。”
“俾斯麦伯爵和夫人,玛丽·瓦西契科夫、罗玛莉、冯·克拉姆男爵......他们都是密谋分子。”希尔维娅在他拨号的时候问。
电话已经接通了,海因里希拿手捂住话筒,回头看了一眼希尔维娅,满眼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猜到的,我智慧的妹妹。”
希尔维娅笑了一下,站在话筒边听她的兄长和俾斯麦夫人说些生日宴会之类的话。作为一位热情周到的女主人,俾斯麦夫人已经在那边笑着抱怨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亲爱的海因里希,本来我是要给希尔维娅打电话的。等您这样尊贵又忙碌的人想起来,只怕连生日蛋糕都来不及买呢。现在的柏林,连白面包都是奢侈品了。”
海因里希不太善于接这种玩笑话,只得点了点头:“是的,谢谢您,夫人。那么,家妹和我一会儿就来打扰了。”
“来吧来吧。”俾斯麦夫人在那边笑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穿上礼服来吧。我们好久没有开过宴会了。两位好看的殿下正好可以给我们增光添彩。”
海因里希闷闷地“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希尔维娅知道,他不太喜欢别人关注他的外貌——虽然作为以美貌而著称于欧洲的雷奥娜拉王妃的后代,他们总是听着这样的赞美长大。
“去换礼服吧,希娅。”海因里希坐了下来,他听到了茶水煮沸的声音,“我在这里等你。”
等到他们收拾结束来到俾斯麦府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了。俾斯麦府前已经停了不少车子。等到希尔维娅挽着海因里希的手走进俾斯麦府的时候,人们都聚在门厅里闲聊。
比起夏天时宴会的规模,今天的宴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寒酸”了。虽然人们都努力打扮得光鲜亮丽,但这半年来的轰炸生活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有些人失去了自己的家,有些人失去了自己的衣服,更多的人是被夜晚的空袭折磨得一脸疲惫,即使是妆容也掩饰不住。
希尔维娅注意到,甚至有好几位俾斯麦府的常客不见了,他们为了躲避轰炸去了山里。
俾斯麦夫人似乎在里面叮嘱些什么,还没有出来迎接客人。倒是希尔维娅四处打量之下,发现了一个意外来客,她向海因里希点了点头,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17骑兵团就是那位著名的“刺客”施陶芬贝格伯爵待过的地方。班贝格是施陶芬贝格伯爵的家乡,也是南德青年运动的中心。
很多书在写亲王的时候,会把这个骑兵团重点提一下,认为这是他和施陶芬贝格伯爵的共同点。至于他是怎么走向反纳粹之路的却没有提及。
我在查资料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一点,后来我发现亲王和纳粹的决裂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关键词就是“青年运动”,这是魏玛德国时代,由于旧体系旧道德的崩塌和对新秩序的否认,青年流行起“青年自己教育自己”“青年自己实现自己”的青年运动风潮。青年人组建了很多社团,他们一起露营、登山、演出音乐和戏剧、读哲学,倡导简朴的生活、强烈的道德感、对社会生活的参与和青年之间的兄弟情谊。有点像英美流行的“童子军”。实际上希特勒青年团也曾经是青年运动里的一支。但希特勒上台之后,强制要求所有青年都加入希特勒青年团。
施陶芬贝格伯爵就是青年运动灵魂人物斯特凡·格奥尔格的得意弟子。后来参加密谋的青年军官都多少受到了青年运动的影响。我认为亲王在这里的时候也应该受到了类似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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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